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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06月1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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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属不属于他不重要,因为他属于地,像一颗草籽,微不足道,却是真实的存在。
年龄大了以后,过去多,未来少,年轻时想写未来,年老了想写过去。
“文革”时下乡插队,我管过生产队,这是最特别的经历。此生换过不少角色,那个岗位留下的印象最深,以后做事或多或少都有最基层的影子。当时的生产队有两个头儿,一个政治队长,一个生产队长,前者主事儿,后者助事儿。我担任政治队长,但政治上很幼稚。那个年代大家都很幼稚,从我们这些年轻人到很多老革命,因为社会正在发飙。
老句头儿是队里的庄稼把式,句号的句,我估计其祖上简化了字,否则不会有这怪姓。他是正规农民(我是业余的),面色黝黑,两手粗糙,身体比实际年龄强壮,能点头摇头表达的意思,他绝不说话,能说一个字,他绝不说两个字。嘴上精炼,手上精致,每天默默地低头做事,活俏心细,与世无争。
老句头儿身份特殊,富农分子,受着管制,照理说属于阶级敌人,但在天高皇帝远的农村,政治界限模糊,村民之间都是亲戚,远的宽容,近的亲热,家族气氛浓,闹些柴米油盐的小矛盾也在阶级弟兄之间,阶级敌人很老实,对不上冲突茬口。解放前的早年,老句头儿是打头长工。东家有个儿子在外面读大书,后来当了大官,把内战大局看得透,早早地就鼓捣他老子低价出手田产,全家卷起细软,从容地撤走了,不知去向。有些地落在老句头儿手里,没花多少票子。钱再少对他来说也是笔大开支,能买得起地,全因为牙缝稀、裤带紧,是嘴上省出来的。他平时吃得很有章法,一个咸鸭蛋就能顺下去两顿饭。有一次儿子出远门,老婆多弄了道菜,他大发雷霆,摔了碗,说是不过了,后来非常不舍,虽然只是特意挑选出来的裂纹碗。他买地的决策,起初占了大便宜,后来吃了大亏,白捡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
老句头儿熟悉每块田地,没事就到地里转悠,累了随时坐下抽烟,像盘踞在自家的炕头上。世界上除了这片地,他好像哪儿都没去过,除了地里的庄稼,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地在他名下时,他为这片地活着,后来归了集体,他还为这片地活着。地属不属于他不重要,因为他属于地,像一颗草籽,微不足道,却是真实的存在。
老句头儿恨活儿,自己用力狠,用人也狠。买地后,雇工头儿很受宠,与男主人同桌用餐,有肉有酒有笑脸,自家大人孩子都在灶上吃饭。开镰时他跟在打头的身后磨刀,不停地为其替换家什,手巾包着白面馒头,按时递上去补充能量。打头的活儿快,小工们就慢不下来,他很会调动骨干的积极性。老句头儿雇小工有特别规定,吃什么随便挑,但不能换品种,结果大家都要饺子,第一顿用量很大,越到后来,需求越小,最后,小工们的胃囊都顶不住饺子的反复冲击,只好自带窝头咸菜上岗。这些就是我审查老句头儿时发现的全部“罪恶”,觉得这种人对无产阶级政权构不成什么威胁,所以就放松了革命警惕。
育种是事关重大的技术活儿,一直交给老句头儿做,他出手利索,又有顶帽子扣着,不怕他不好好干,也不怕他干不好。当时育种办法土,平地抠窖,塑料盖顶,用大小灯泡控制温度,不时地添水翻堆,温度湿度高,种子疯长,上苗床就会冻死；温度湿度低,不出芽。成不成,全凭感觉；好不好,全凭经验。老句头儿是芽床高手,经他调理,芽小芽齐,下地后成活率最高。
出事那天,我还在睡觉,天刚鱼肚白,老句头儿惊慌地敲开房门,见面就下跪,惊了我的好梦,他用哭腔说,臭窖了。我慌忙穿好衣服跑去芽房,里面温度与湿度高得超常,散发着甜酒味,都发酵了,种芽老长,就像我们吃的豆芽菜,上了苗床肯定是死胎。我厉声问:“怎么回事儿?”他说:“连轴儿转犯困,睡了过去。”然后就缩在角落里,不再说话。这两千斤日本进口的矮丰种子,是全队的丰收希望。我像疯芽子一样疯了,暴跳如雷,脱口而出全世界最凶狠的话,还动了手。老句头儿一声不吭,缩在角落里,越缩越小,表情却越来越平静。
我写检查时,对组织撒了谎,说是自己贪睡误事。如果讲真话,老句头儿非进去不可,富农分子再加上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人就完了。大队书记狠狠地申斥了我,让我立正听训。一阵狂风暴雨后,领导从别的队里匀了些种子过来。书记说是他提拔的我,如果给处分,就等于处分了自己,所以只能护犊子,让我留心,下不为例,否则杀我个二罪归一。但我心里清楚,他知道真相。大家心照不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事化好。理性很难战胜感性,人性很容易战胜理性。
坏种子起窖后当了马料,我故意把活儿派给了老句头儿。填完牲口槽子,他眼巴巴地看着种芽,哭了,无声,泪流得很安静,我没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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