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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命运抗争了一辈子的大姑走了
  • 2012年08月1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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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档案
  ●姓名:任淑奎
●终年:78岁
●籍贯:海阳市朱吴乡下院口村
●生前身份:农民
  □任爱青 
 
  听到大姑去世的消息,我的心猛地一颤,泪水潸然而下。大姑一生命运多舛,苦多福少,许是老天垂怜,不忍大姑再受人间疾苦……想到这儿,我心释然,大姑终于解脱了。
  我有三个姑姑,大姑是爷爷奶奶的长女。大姑年轻时的美在三里五村是出名的,长长的麻花辫甩到腰际,白皙的皮肤,小巧的五官,配上玲珑的身段,恰到好处。闲暇时还会唱上一曲《苏三起解》,让人印象深刻。
  到了大姑谈婚论嫁的年纪,登门说亲者络绎不绝。身为村干部的爷爷不顾大姑反对,替大姑选了一门婚事。那个年代讲究阶级成分,对方家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距我老家八里路。三代贫农,家徒四壁,姑父是一名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年轻军官。没有过多的了解交往,见面认识后,彼此没有反感,于是一切从简成了家。婚后大姑随军去了吉林延边。
  那是大姑最幸福的时光。从照片上可以看出,随军生活不错,大姑穿着漂亮的服装,姑父表姐相拥身边,其乐融融。然故土难舍,姑父十四岁离家,十六岁参军,十几年戎马倥偬,没回过故乡。缘于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姑父在政策放宽时选择了复员回原籍,命运就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
  家乡人民对这位昔日英雄还是满怀敬仰的,初时姑父在公社文化馆当馆长,后因三年自然灾害,文化馆解散,便回村里当了生产大队长。任职期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天夜晚村里民兵巡夜时抓到了一个惯偷,在人赃俱获的情形下,此人并不认罪,遭到村民和民兵围殴,之后被关押在一间空房中,想天亮后送公社派出所,民兵及村民四散回家睡觉。翌日清晨,民兵回去押解嫌疑人时,发现此人已逃走。四处寻找,在邻村小河边发现了遗体。此案轰动一时。姑父由此被指“因仇报复,致死人命”,沦为阶下囚。审判时,倔强的姑父不服指控,掀翻了桌子,顶撞审讯人员,被冠以“反革命罪”,判无期徒刑,同案的村支书被判死缓。
  遭此横祸,大姑肝肠寸断,想到了死。夜深人静,炕上传来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大姑拿起手电筒坐在炕沿上,微弱的光照在孩子们稚嫩的脸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眼泪都流干了,心中不舍。“我死了,我的孩子咋办?”那一年大姑二十九岁,三个孩子最大七岁,小的三岁,姑父被抓走后十三天,最小的表哥又出生了。
  为了洗刷罪名,更为了孩子们将来的名声,坚强的大姑毅然走上了上访之路。从公社到县委,从省城到京城,漫漫上访路,一走就是十七年。其间,各级信访部门的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案子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一听到是“反革命罪”,都表示无能为力。
  眼看翻案无望,好心人都劝大姑离婚,大姑说:“他是为了工作被抓,这婚我不能离。”狱中姑父来信说:“淑奎,你带着孩子走吧,咱俩离婚,家里所有的债务由我承担,我于庆田出狱一天还一天,出狱一年还一年。”大姑边抹泪边回信:“你放心,我等到白头也等你,我倒要看看那些说谎的、陷害你的人能有什么下场,你安心改造,争取早日回家。”灾难面前,大姑依然不离不弃,世间女子又有多少能似大姑这般刚强?!
  我的父亲和小姑也由此受到牵连,上初中时,父亲品学兼优,“文革”初期,曾被推荐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政审时发现是反革命亲属,遂被取消资格,父亲回家务农。苦难磨砺人生,困境中父亲没有沉沦,挑过大粪,当过民办教师。凭着心中不灭的信念,父亲锲而不舍笔耕不辍,从公社到县委再到烟台,父亲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也成了大姑一生的骄傲,每每提及自己有个做官的兄弟,大姑一脸的自豪。
  为了赚取上访的路费,大姑白天和村人一起劳动,晚上回家编织网扣(一种手工制品)赚钱。为了省一块两毛钱的车票钱,通常半夜动身翻山越岭步行四五十里去赶火车、逃票、被人追撵样样都经历过,其中的辛酸,谁能知晓?即便如此,大姑依然爱美爱生活。自家的鸡蛋舍不得吃,去集市卖点钱,扯上几尺花布,把自己和孩子们收拾得干净挺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灾难考验人性善恶,拷问人的良知。大姑经历“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每次都作为反革命家属受牵连,每次总有一些有良知的人出来作证,好心的邻居们也帮助她照看孩子,这些大姑都心存感激。
  不知是大姑的执著起了作用,还是国家政策的落实,1979年,姑父的冤案得以昭雪。出狱时姑父已是满头白发,不复当年踌躇满志。接下来的几年,日子相对平稳,表姐表哥们到了婚嫁年龄,姑父为弥补缺失的父爱,外出打工赚钱补贴家用。夫妇二人聚少离多。办完子女们的婚事,大姑又忙着看孙子、外甥,日子在盼望中延伸。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大表哥在一次车祸中丧失了部分劳动能力,不幸的婚姻给他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照顾儿孙的重担又落到了大姑的肩上。虽然亲戚们时常接济,毕竟杯水车薪。不管怎样,生活仍要继续,大姑咬紧牙挺了过来。后来姑父境况改善,每年享受国家补助,生活逐步好转。
  年轻时每遇到过不去的坎,大姑就会找人算命。我曾问大姑是否信命,大姑说命不是算出来的,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常逗大姑讲那些过往,大姑戏言自己的经历能写一部好小说,可惜我辈中人并无此文采。
  2004年姑父中风偏瘫,大姑及子女悉心照料,五年后姑父去世。本想大姑该安享晚年了,怎奈一年后也患了和姑父同样的病症,一生好强的大姑从此只能与病榻为伴了。表哥表姐们知道辛劳了一生的母亲这是在给他们尽孝的机会,都侍前忙后孝顺大姑,尽力让她开心。
  怕连累子女今后的生活,躺在炕上的大姑趁表嫂不注意,用手指抠开了纱窗,将放在窗台外的杀虫剂喝下,所幸发现及时,送医院救治,医生说并无大碍。出院后大姑拒绝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
  大姑清醒时曾对表姐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要哭,人都要走这一步,好好活着。我这一生该享的福享了,该遭的罪也受了,让他们都回来看看吧,免得后悔。”大姑的心跟明镜似的,现代医学再发达,救得了大姑的命,救不了她的心。大姑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与我们告别。
  大姑出殡那天,我跪在她的遗体前泪如雨下。大姑,我来晚了,作为娘家唯一的侄女,未见最后一面总是遗憾,不知大姑在那一刻有没有想念我?看着大姑安详的仪容,我给大姑磕了三个头,祈愿她在人世间受的苦得到补偿,在天堂里享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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