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某公园,长椅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在看报纸,另外两个不停地做撒网、收网、把网里的捕获物收拾出来的动作。周围很多人正指指点点地议论,说他们是精神病。有个警察过来问那两个撒网的人:“干啥呢?”两位回答说:“没看到我们正捕鱼吗?”警察转头问那个看报的人:“你认识他们?”看报的人说:“对啊,我带他们出来散散心。”警察说:“在公共场合这样,会吓到别人,你赶紧带他们回去吧。”看报的人说:“对不起,我这就带他们回去。”说完,他放下报纸,开始做拼命划船的动作——这个段子,先前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也曾照例地笑一下,像是某种会心和会意——哦,他也跟他们一样。
现在读到它,依然还是被当做段子讲的,写在国内第一本精神病人访谈手记《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武汉大学出版社)里的,作者高铭耗时4年,深入医院精神科、公安部等诸多神秘机构,接触数百名“非常态人类”,选择一些特例结集成书的。但是,笑了一下,之后,却有点冷汗冒出来,想到这个看报人的另外一个角度:如果他不做划船的动作,那两个撒网的人怎么知道要返回了?语言与姿态,都是有角度的表达,正常与非常的标准与界线,是以哪一边的立场确定的?
我之所以冒出冷汗来,是发觉这本书的许多章节,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甚至有点认同与共鸣,或许会有点不太规范与非标准化,或者说是他们对世界和生活更多一些个性化的认知与表达,但是,在书中他们是病例!比如有一个绘画者,画来画去把自己给画疯了,被送到医院里。我看专家们的会诊记录,差不多就是一个创作状态中的毕加索:他的画面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独立的物体,都以独立的视角来表现,譬如看花的角度是仰视,看云的角度是俯视,看树木是平视,看人又从花的角度来,看河是紧贴着河面去,看桥则用桥梁结构透视……读这个例子的时候,一边看一边感叹,认为这真的是一个天才绘画者,同样印证着中国民间剪纸的陕北老大娘和毕加索一样朴素诚挚的艺术观。而这样天地繁荣、万物昌盛的情景,落到专家的诊断书上却是“多角度视觉患者”,诊疗方案则是先治多角度视觉问题,因为他看的角度太复杂了,他自己有时候看不明白,所以会越来越急躁,会狂躁发作——旷世天才梵·高的现世精神病版,他的《星月夜》不仅是艺术史名作,也早已是精神病史经典证据。
这样的阅读体会,自然也与此书的叙述倾向有关,《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的书名,把天才与疯子相提并论、左右交织,亦是一种玄奥曲折的表述,而作者对病例的选择,接近于变相科普版的《探索发现》,内容涉及量子物理学、符号学、心理学、生物学、语言学、文字学、哲学、宗教、玛雅文明及宇宙起源、时间是否有尽头……据说,已经引起剑桥物理研究院等世界高端科研机构的关注。似乎也值得关注,像说到宇宙,闻所未闻的情景被描绘出来,宇宙不止一个,而是在不停地分裂,有无数个可能状态的宇宙,是同时存在或者逐渐生成?不,没有时间的概念,只能是从某一个宇宙的角度看,那个时间上稍早一些,这个时间上稍晚一些,还有的差不多……有一类电影叫高智力犯罪,在这里,智力的活跃像是夏日河滩上疯狂生长的野草,它们旺盛繁茂的样子有时候会改变人们对河流的印象。但是,日夜奔腾的河流的真实界际在哪里?河水与河草会不会各说各话?
总记起那个多角度视觉患者,世界上的事情一件一件发生,这是人们一眼一眼看去的过程里生成的秩序,春风一荡,万紫千红同时涌来,造物的秩序是多角度视觉,而或理性或感性的表现与表达是人类对各自立场的角度选择。作者的序言与后记的标题,开头说要带读者去《更多、更多的世界》,末尾则是《人生若只如初见》,戛然而止,仿佛浑浑然地兜了一个大圈子,醒来眼前依然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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