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写作是何等伤人伤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当,回忆,就是那劈伤人的,沉重的枷锁。”这是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张瑞芬对新近出版的张爱玲两部小说《雷峰塔》和《易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解读,这也差不多是对张爱玲一生写作状况的总结。及至看完这两部小说,感觉像是被淤积壅塞在什么地方,需要快些疏通开。同时,因了这两部“张爱玲前传”式的小说,对张爱玲的某种文字魔力,也就此禳解魇魅。
前几年,据称是张爱玲“最后也最神秘的自传性遗稿”《小团圆》出版时,曾经很有一些风风雨雨的响动,先是讨论它该不该公开面世,而后谈论它“自传”性的真实程度,一时间众说纷纭,不知道这是否鼓足了遗稿继承人的再接再厉,于是,人们得以看到《雷峰塔》和《易经》。其中,《雷峰塔》写的是从幼年到逃离父亲投靠母亲的过程,《易经》的故事是由母亲安排到香港求学,到抗日战争爆发她从香港返回上海,再下接晚些成书的《小团圆》,完整地构成张爱玲人生三部曲。
这原是1957年至1964年间张爱玲用英语写成的一部两卷本小说,是她企图闯入英美文坛的失败之作,几经周折终于没有出版,张爱玲的英语作品在她的作品中比例不算少,但是她最忠实的读者终于还是在华语圈里。似乎,这也对应着她的写作取材范围,写来写去,总是逃不脱自家身世。不过,这逃不脱的说法,未免是作为读者的一厢情愿。一个人如此固执地住在她的童年里,往事渐行渐远,她却是下笔越来越狠,父亲纳妾、母亲出走、姑侄畸恋、长兄骗财、兄妹反目、姐弟无情……在自己的家族史上洋洋洒洒地大泼狗血,爱恨交集到如此变态,真是罕见。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次读到《流言》,还并不晓得这张爱玲是何许人也,只觉得一个女子把自家生活说得如此绚丽繁华又不堪忍受,连隔了窗户看到的那深宅大院里的白玉兰花,都开得仿佛像脏手帕子似的让人厌恶,觉得这作者真有点个性,只是还不太清楚这文体究竟是小说还是散文,或者说,弄不大明白这样的文字,算是虚构还是非虚构?
此后,读张爱玲差不多算是社会时尚生活的一种表征,基本上把她的作品扫了一个遍,也不断地觉出她的重复。张爱玲仿佛一生幽闭茧居,写来写去的,都只是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到离开爹娘的这一段弥漫着鸦片烟雾的微冥时光。但重复挺好看,文字里遍布冷艳诮谤的形象。直到她发表《对照集》,仿佛做最后的验明正身,所有的人物逐一登台亮相,也依次谢幕而去,但是,除了一个时时能做陪衬的朋友炎樱,全是她家族史里的人物,祖父、祖母、母亲、姑姑、父亲、弟弟、表姊妹们……都是她血液疆域里的亲人,没有第一任丈夫胡兰成,也没有第二任赖斯。她说选用照片的标准,是看怕不怕丢失,怕丢失的就且收进来。她还说,他们沉在她的血液中,当她死的时候,他们会跟着再死一次。而同样的话语,在《雷峰塔》和《易经》中再次读到的时候,如同遇着冥灵的回声一般,吊诡无比。她真的那么爱他们?
张爱玲的身世,确是传奇,清末四股权贵交汇于她,父系里有名臣李鸿章、张佩纶,母系里有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继母则是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之女,家中来往关系,像是中国近代史的剪影集。然而,骇人的却是张爱玲在这两部小说里的大爆猛料,如同写得很烂的现代宫闱剧:父亲被妓女操纵,母亲与姑姑存隙,舅舅与母亲无血缘,姑姑身陷不伦之恋,母亲怀疑女儿失贞,而母亲自己一边做投机生意,一边找异国恋人……面对着母亲,书中的女儿一次又一次听到自己的心发出破碎的声音。更加令人惊骇的还有,张爱玲文字中着墨最多的童年伙伴、影子一样陪在她身边的弟弟,在此书中被写成母亲婚外情的成果,被抛在父亲家十七岁就不清不楚地病死了。而在现实人生里,弟弟曾经与朋友办了个刊物,向当时的成名作家张爱玲约稿,得到的答复是:“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正是这个弟弟张子静,晚年还写道:“姊姊待我,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相信,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柢是永世不能改变的。”
文学当然可以非纪实,也可以全虚构,纪实与虚构的依据,终究都是在距离作家心中境幻不远的地方。作家还多自恋,而且多半不肯长大,不得不长大了之后,借以写作的手段,借一个童年视角重返时间深处去探究自己身世里角角落落的尘埃与微芒,这样的写作姿态,也是世界文坛许多著名作品的套路与来历,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比如《喧哗与骚动》,那也正是文学对人生所具有的救赎的意义。相比之下,张爱玲的写作,虽然在物质细节上笔力丰沛充裕,而在书写这一切的情感,却是沉浸于溺亡时刻的幻觉。或许,比之于世道人心,张爱玲更相信语言文字的力量,而这些质感饱满的虚幻文字,虽是文采卓然引人入胜,但依然出卖了她对自家身世的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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