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不会错,圣上错不了,加之“人皆可以为尧舜”,于是我们的社会里便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尽管大家都知道“瓜无滚圆,人无十全”,但对待错误却大都是一张鸭子嘴。 □于永军 子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蚀)焉。”(《论语·子张》)这话自然也适用于比君子更高档的圣人。圣人光辉灿烂,有了错误,大家更看得见;认错并改正错误,也备受大家敬仰。问题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圣人亦难免。《外储说·左下》有一例为证: 一天,孔子陪鲁哀公聊天。哀公感觉很开心,就赏赐了一些桃子和黍子。孔子先抓起一把黍子吃了,在场的人都捂着嘴笑。哀公也笑着说:“黍子是拿来擦桃子的,不是拿来吃的!” 焉知孔子听了,照吃不误,吃完了还说:“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想,黍是五谷中最好的东西,郊外祭祀祖宗时把它当做供祭的上等食物。我们吃的果子有六种,而桃子是最差的一种,祭祀根本不用。我只听说君子应该用低贱的东西去擦拭那些珍贵的东西,而没有听说过用珍贵的东西去擦拭低贱的东西的。现在要我拿五谷中最好的东西去擦拭水果中最差的一种果子,这是以上等擦下等,我认为这是伤害道义的,所以,我不敢颠倒秩序。” 本人也有过一个类似笑话:那年,头一回儿到一家高档饭庄吃饭。服务生端上来了螃蟹和琵琶虾,同时给每个客人送上了一盅水,里面放着两片柠檬。人家原本是用来洗手去腥味的,我不明就里,误以为是一道汤菜,竟一仰脖喝了。服务生赶忙说:“这是用来洗手的,不是喝的!”可是迟了,已经进肚了。闹了个大红脸,只好自找台阶:“酸溜溜的,感觉挺好哩!”孔子当时的窘况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值得万分敬佩的是,本来不知者不为错,以后改过来就是了,可他老人家不仅没有感到丝毫不好意思,还借机堂而皇之地给国君和左右上了一堂“礼”课,好像既保住了面子,又显示了学问非凡高深。 然而,事儿就怕琢磨。因有过类似的尴尬,对圣人的这一次说“礼”,我感觉似乎有点儿像公园里的孔雀开屏,光彩耀人中也露出了“强词夺理”之虞。恐怕老人家更没有想到,似这等错了也不愿认错的做法,自认为是一种对秩序的维护,客观示人的却是对错误的执拗。倘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士,充其量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造不成对他人的贻害。可他是公众人物、拥趸万千,负有示范社会、教育普众的责任。这种做法,不可避免会产生一种“圣人不会有错”的负面影响。 率先以圣人为范的是历朝各代的君王,他们是“圣上”,开口即“圣旨”,当然不会错。刘彻驾临嵩阳书院,把先看到的一棵古柏封了“大将军”,待发现更大的一棵后,既想加封又不愿改错,遂有了“屈居二大将军”的滑稽。曹操荡舟湖上,写了一首《短歌行》,洋洋得意,臣下刘馥仅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四句,提了个商榷意见,老曹不禁大怒:“汝安敢败吾兴!”借着老酒蒙脸,手起一槊,竟结果了人家的性命。乾隆下江南,给灵隐寺题字,把个灵字(灵)上面的云字头写大了,下面不够写了,于是臣子就出主意改题为云林禅寺。乾隆把浒野关看成许墅关,把西川看成四川,下面索性把地名也改了,一直沿用至今。盖因圣上“奉天承运”,一生下来就不能有错,更不能认错,顶多也只能像老曹阿瞒那样,槊死了人,来上一个口头“悔之无及”。表面上看,这似乎是检讨自己,但那责任,却全在酒。说到底,还是错不在他。看一下古代的帝王堆里,能够痛痛快快地说声“朕错了”的,犹如凤毛麟角。 圣人不会错,圣上错不了,加之“人皆可以为尧舜”,于是我们的社会里便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尽管大家都知道“瓜无滚圆,人无十全”,但对待错误却大都是一张鸭子嘴。某同胞好说大话,有人说说他,大怒,大怒后依旧能把牛吹死;某同胞不讲卫生,有人劝劝他,大怒,大怒后照样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尤为可憎的,表现在现代一些掌握着这权那力、有着这名那声的人身上,将错误当美德尚嫌不足,还“倒打一耙”推给别人:讲错了,那是为了考验你的辨别能力;骂错了,那是为了让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打错了,那是为了锻炼你对拳头的承受力等等,等等。似乎老天爷赐给别人的净是缺陷,而赐给他的尽是美德,只差头上一顶“圣人”帽了。 易中天先生一篇《中国人为什么不肯认错》,称此是一种面子心理作怪。其实,这也与我们不能理性对待错误有关。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中,希圣希贤学风劲吹,大鼓特鼓,而“圣贤也会有错”的事理却讳莫如深,更讳言圣人也是在纠正谬误中成功的,以致把圣人供上了“非人”的九霄云端,引发了广众希圣希贤心理的严重扭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自认是圣贤,当然错不了;我要学圣贤,有错不能承认。似乎承认有错,就意味着“有了污点”,在气势上就比他人“落了下风”。正是这种思维作祟,导致了国人之不认错如同老虎屁股。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英人利斯特的观点:“我能想象到的人的最高尚的行为,除了传播真理外,就是公开放弃错误。”我举双手赞成。因为,这至少像条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