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青
我看英国作家拜厄特的小说,是从误读开始的。而且,误读程度之深,直接跨越出版物类别,把她的短篇小说集《马蒂斯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当作了画册!粗粗翻来一看,还以为是出版业挂羊头卖狗肉的招数,让人看马蒂斯画的那些慵懒而妩媚的裸女们,大抵也是需要一些视觉销售策略吧,目光一滑,那书就先放一边去了。
及至看到拜厄特的两部长篇小说《占有》和《天使与昆虫》(南海出版公司),才发现这个作家当真不同凡响,其多元化的叙事立场,很有些值得一读的角度。
据说《占有》曾经有过中文版发行,译名《隐之书》,小说写得颇具心智游戏的成分:9月某日,上午10时,文学研究助理罗兰静静地坐在伦敦图书馆里,书桌上摆着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诗人艾什的藏书,罗兰打开这本不曾有人翻阅过的书,在第300页,一沓对折起来的完整稿纸赫然露出,打开来看竟是两封信,出自一个极著名大诗人流畅的手笔:“亲爱的女士……”于是,一个埋藏百年的秘密被猛然揭开,这个过程中女人的身影翩然不断,维多利亚时期女文人、现代社会女学者和传说中的女神。有评论说这部作品几乎尝试验证了英国小说中的每一种叙事手段,融合了侦探故事、浪漫恋情、格林童话、北欧神话,以及对西方学术文明的讽刺、对爱情和占有的哲学思索,间之以低回繁复的情书和奢靡华美的仿维多利亚诗歌,这部文字游戏与现实冒险交织的巨著,是一部可以与司汤达和乔伊斯作品比肩的小说。因为《占有》,拜厄特获得了当年的布克奖。
而《天使与昆虫》也如同优雅的传奇喜剧,它讲博物学家威廉在亚马孙丛林研究了十年蚂蚁和蝴蝶之后,历经漂泊回到英国,落脚牧师的庄园,为他整理珍奇标本。威廉在舞会上被牧师的女儿尤金尼娅所吸引,坠入情网结婚生子。不料想这桩婚姻隐藏着天大的隐情,当妻子家族的秘事暴露后,威廉决定彻底离开这腐朽凝滞的贵族庄园重归南美原始森林。亚马孙丛林与英格兰庄园,柏拉图式爱情与情欲,维多利亚时期的昆虫学与唯灵论,达尔文主义与斯威登堡主义……拜厄特笔下的故事,有时会让人想到博学的艾柯,他们都擅长把小说编织成知识与情趣高密度结合的智识文本。当然了,他们都是教授,创作与文学评论兼营。
出生于1936年的拜厄特,现在是英国最负盛名的文学人士之一,正经属于学院派作家,先后毕业于剑桥和牛津,曾执教于伦敦大学,1983年辞去教职专事写作,1999年因写作成就获颁大英帝国女爵士勋章。学者小说要么拘束扭捏要么佯狂放肆,能像钱钟书写《围城》那么收放自如的,不多。男教授艾柯的《傅科摆》和《玫瑰的名义》都有点涉嫌掉书袋了；女教授拜厄特呢,似乎消化能力特别强,或者说她更具一种转化能力。其实,这一点在《马蒂斯故事》里体现得已经很充分。
从两部传奇式的长篇里转回头来看《马蒂斯故事》的三个短篇,马蒂斯及其画作原来都是拜厄特文字里的背景和道具,而且,是爱恨交织的背景和道具。女人们看野兽派首领马蒂斯画出来的裸女,大抵总有点情绪上的涟漪和波澜,画面上的她们壮硕而妖娆,能激发欲望,却说不上好看；至少不是女人们想象的自己的样子。马蒂斯声明说:“我画的不是女人而是画。”但这话解释起来,把近现代艺术史讲一遍人们也未必听得懂；况且马蒂斯还不想多废话:“谁想献身绘画,就首先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对现代艺术影响深远的马蒂斯,画过的女人不比毕加索少,但与女人关系只开放在画面上,且由人说去吧。
《马蒂斯故事》的第一篇《美杜莎的脚踝》,写中年女人苏珊娜两次到同一家美发店,那里挂着马蒂斯《粉红色的裸体》,这让苏珊娜觉得它格外有艺术品位,但再去时那画不见了,苏珊娜的心境也大变。第二个短篇《艺术作品》似乎有一个中心思想是写女性被压制在男权社会中的艺术潜质和天赋:女佣布郎太太帮佣的人家,墙上挂着一幅《宁静的生活》,那是马蒂斯最著名的代表性油画,女主人是美术编辑,男主人是专业画家,大家都在追求艺术,结果却是专业画家最看不上眼的女佣一夜成名变身为艺术家。第三篇《中国龙虾》,是讲在中国餐馆里进行的一场谈话,女教务长和男教授谈论一个艺术系女学生在创作压力下的某种状态,女学生指控男教授侮辱了她,男教授曾经启发她说马蒂斯对女人充满情感和欲望,而女学生则认为马蒂斯的作品表现出的是对女人的轻蔑和敌意……
文学艺术领域里的女性主义,据说已经随着时代环保意识的发展而发展到了生态女性主义的阶段。而拜厄特带来的启发之一,是写女人尽可以非常感性、无限任性,但是,要具有相应的知识匹配。情绪化的文字,方有可能凝聚成有力度的情感；而有力度的情感上面,才站得住各种各样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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