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亮
那天晚上,他本来说好要到她那里吃晚饭。她精心备好,等了又等,不见他来,便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过来。不想,这条短信惹了大祸。当时他正在专案组接受讯问,手机暂时由工作人员“保管”,借着这条短信,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她。 他做国企高管这么些年,说清白是不可能的,但公司那边基本查不出问题,她是他唯一的漏洞。倒不是男女关系问题,而是他以她的名义做了很多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名下其实有千万资产。 他信任她,知道她不会给自己惹是生非,而且也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却万没想到,专案组刚一介入,她就浮出水面了。她被请去了解情况。对方一问,她就慌了。别墅哪来的?公司哪来的?股票哪来的?她全答不上来。那么你和他什么关系?她想了想,说:他是我情人的朋友。那情人又是谁?她胡乱说了个人。这个被她虚拟出来的情人,承担了她的全部。对方去调查那个人了。她知道蒙混不过去,要出大事了。 几天后,他用陌生号码打电话给她,约她去市郊宾馆。一进门,他就紧紧抱住她,哭了:你跑掉吧,我去投案。如果不跑呢?跟我一样,判刑。你会被判什么刑?死路一条。我不跑,要死一起死。 他看着她,半晌不语,从包里掏出两条白绫:我是想好了要死的,你若愿意,就一起。 她倒吸一口凉气,决然点头。她自18岁就跟着他,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如果他死了,她就空了,物质和精神都空了。一个空壳活在世上,既不会幸福,也不会安宁。 他在卫生间把两条白绫挂好。下辈子我一定娶你。他说。她抱着他,大哭。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他,但相逢时他已有妻小。他给了她一切,除了名分。那么若能同日死去,下辈子一生相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们一起踩上椅子,各自把头伸进那个白色圈套,蹬掉椅子,喀嚓一声,两个身体同时悬空。她感到一阵眩晕,脖颈因为瞬间受力而剧痛。她想看他最后一眼,却惊恐地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然后轻轻一拽,解开了自己那条白绫,坠到了地上。 然后,他收起白绫,关好门,走出去,假装从未来过。她的手脚在空气中乱蹬乱舞,喉咙被死死卡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试着去解白绫的那个结,却发现,自己这个,是死结。 痛苦、窒息。她瞪着眼睛,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在医院。喉咙里插着管子,还是说不出话。说不说话已不重要,因为她疯了,即便说话,也是疯话。几天后,专案组的人来问话,她痴痴呆呆,胡言乱语。对方找来精神科的医生检查,结论是:不像是装的。 她先在骨科治疗几乎折断的颈椎,又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精神病。在那里看护她的是个快退休的老阿姨,每天推着她在林荫道走一圈。有一天,看到前面一对情侣牵手嬉闹的背影,她忽然哭了,眼泪一行行止不住地涌。 护士阿姨轻拍她的背说:哭吧,我知道你没疯。她惊异地回头。阿姨说,我干了这么多年,真疯假疯能分辨。她投去哀求眼神。阿姨继续说:听说那个人判了半年,没查出什么大问题,你身上那些死账,安不到他身上。 她泪流不止。许久,终于开口:阿姨,你有没有可以让人失忆的药?阿姨想了想:有。 一周后,她被带到监狱,与他见面。他只被通知出来见人,却不知来人是她。他以为她早死了——没有人告诉他她的下落,他只通过定刑之轻,推断出她这条线索已灭绝。 一见之下,他顿时面如死灰,如见了鬼般惶恐不已。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从错愕到惊惧、到慌张、到伪装的平静、到怯懦的哀求。他们谁都没说话,整整十分钟。离开前,她向他微微一笑,轻蔑、嘲讽。 阿姨一边推她出去,一边轻轻说:世上没有失忆药,要忘记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看清那个人,然后看轻那段过往。你心里苦,是因为他一下子从神到鬼,没有一点过渡,现在你看到了,不过是个胆小自私的凡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更不值得念念不忘。 心里那个死结,嘣的一下开了。她仰起头,缓缓舒了口气。那天宾馆的服务员把她从绳子上抱下来时,她已经昏迷了。醒来后记忆始终停留在吊在白绫上的时刻,这段时间她总觉得窒息,上不来气,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紧紧扼着。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缓了过来。街上有各色行人走过,她转回头,对阿姨笑笑,自语道:不过都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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