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年,从形式上看是人们对未来幸福的一种憧憬和追逐,但从本质上说却是一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
娘健在时,一到年根儿,我就经常打喷嚏。
我把这事说给娘听,娘说,那是我在念叨你。
于是,每逢这时,我便想起了坐在村头翘首盼我回家的老娘,想起了村头那口老井,想起了儿时经常下去噗通水的小河,想起了那段虽不遥远但却锤炼自己孝行的奔年路。
那一年,第一次携妻子回老家过年。凌晨一点多钟从城阳下了火车,恰逢老天降了一夜大雪。大包裹小提溜,深一脚浅一脚地又往汽车站赶。哪知道,买上通向家乡的车票,汽车却要等到五点才来,只好站在空荡冷清的候车室里,不时地跺着唯恐冻木了的双脚。看着门外仍在飘舞的雪花,寒冷、焦急、无奈,无以言表。然而,一想到家就在眼前,就在不远处升起袅袅炊烟,身上便涌出了一种温暖。这种温暖,足以抵挡住任何风雪寒冷。
那一年,第一次带着刚会咿呀学语的儿子回老家过年。妻子抱着儿子,背着孩子必需的物品；我肩扛着娘亲最爱吃的大米,手提着早已打点好的年货,一如闯关东归来。上火车还好说,有人送上车。下火车、换汽车麻烦大了:东北风刮着,地上霜冻着,一家三口在凛冽的晨风中,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踽踽而行。儿子冻得脸蛋发紫、小手冰凉。问他冷不冷,他说回老家看奶奶,不冷。小小的人儿,此刻心里也涌动着一种激动。
那一年,担任宣传任务的我,早早给娘说好组织完大年初一的游园,年初二保准往家赶。哪知,年三十上午竟接到了一项紧急任务:为节后一个重要会议准备发言稿,以初六上班为限。按说,一个小长假搞一个材料并不成问题,可同时又要向翘首以盼的娘亲兑现初二回家的诺言,却将我推到了艰难的境地。为了使命与孝行两全,初一游园一结束,我便一头扎进材料里,晚上十一点拿出了初稿；翌日凌晨六点,如期踏上了回家的路；初五下午两点返回部队,又匆匆赶往办公室修改至午夜。也许是一路辛苦风霜,也许是疲劳至极饭未吃好,也许是自己过年高兴多贪了几杯,抑或诸多原因兼而有之,当任务完成之时,我即一个头重脚轻倒在了沙发上。睡梦中,恍然还在奔年的路上。
……
奔年的路,是一条思念的路。就戍边的军人而言,尤其弥足珍贵。诚然,心中时常牵挂着家中高堂,也热望能“常回家看看”,但使命所系,更多的时日却远在关山盘弓卧马,当国家的“门神”,做国家的“长城”,铸造“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这种职业特质,一到春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故乡过年,回到那个养育了我的小村庄,陪伴父母守岁,有如依偎着自己生命的根与源头。尽管,奔年的路上,时常“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可再大的风雪也浇不灭回家的热情,再冷的天气也阻挡不住见爹娘的那种激动,一有机会,便恨不能脚底生风。临近家乡时,路边那一草一木仿佛在向你点头,空中那飘浮着的云朵仿佛在向你招手,河里那哗哗作响的流水仿佛在为你放歌。那种大美的感觉,足够令你陶醉,多年如新从未产生过“审美疲劳”。相反,却不断点燃我心中的兴奋,把对故园的眷恋融入生命记忆,形成浓厚的根脉情结,进而执拗地认定,最美不过家乡美,无论什么语言都无法与那一声“爹、娘,过年好”相媲美。多少思念,多少惦记,多少期盼,都融化在那至亲团聚的年夜里。
奔年的路,是一条向往的路。树高千丈总有根脉,雁飞万里总有家园。只要心中有祖根有家园,就有情感凝聚的中心。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不是断了线的风筝,总会有一条线在牵着你；无论你离家多远,心中都不会寂寞,总会听到家乡的小河在歌唱。于是,临近年根儿,你就少不了打喷嚏。这喷嚏,是心灵的感应?是根须的呼唤?是生命密码传递出的一个信息?或许这也正是每年春节,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数亿人迁徙移动成为一道世界罕见的独特风景的精神动因。
奔年的路,是一条幸福的路。流沙般的岁月里,我奔波在回家过年的路上,一奔就是三十二年,我忙碌着,但我幸福并快乐着。随着双亲先后离世,特别是娘亲于三年前离世之后,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一样,那种牵挂的幸福感,家中有娘的幸福感,都瞬间消失了。每逢听到战友要回家过年,总会油然而生一种羡慕。倏忽间蓦然发现,奔年的角色已经移位,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圆点。其实,细想一下,这也是一个自然规律。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花开花落,一年一度青草绿,皆是规律使然。“一个个的新年送老了一个个的人,新年又将‘旧’的礼物从去年受礼的手里取回来,赠给较新的手里去。”(徐訏语)当树木抽出新枝,那树已经在原本意义上赋予了新意。树有年轮,枝有岁刻,人同此理。新年不过是标示生命体新旧更替、生生不息的一个时间刻度和分界。奔年,从形式上看是人们对未来幸福的一种憧憬和追逐,但从本质上说却是一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珍重孕育着希望,希望包寓于珍重。于是,每一次奔年,便寄予了新的意义。希望在新的路上,幸福在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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