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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有三个肚脐眼
  • 2013年03月1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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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亮

  农历正月三十那天,度过了87个春秋的姥爷离开了我们。之前的几次探望,姥爷总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忧戚,谈话间甚至夹杂了短暂的木然。他很担心自己的病情,问我他的病还能不能治好。我说当然能啊,眼下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姥爷放心,您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他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欢喜的光彩,继而把头一摇,说我看治不好了,活这么大年纪也行了,死就死吧。他铿锵的言语里,其实包含了无限的无奈和伤感。
  姥爷的父亲写得一手好诉状,在家排行第三,人称陈三爷。周围村子打官司聘请写诉状的人,姥爷的父亲每每都是首选,为此挡了同行的财路,有人便暗中买通黑道加害他。一天晚饭后,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守在屋里拉闲呱,院外响起敲门声。姥爷的父亲出来开门,见是生人,疑惑地邀他进门。来人不进,赔了笑脸说有人找他,不方便来家,在外说几句话谈点小事。姥爷的父亲嘱咐家人关好门,跟来人去了。好久不见回来,家人着急了,出门四处寻找,终于在村西山沟的青石板上找到他血肉模糊的尸身。
  姥爷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一个妹妹。姥爷的母亲害怕那些人斩草除根,再来祸害姥爷,连夜把他藏进深山的石洞里,借着天黑偷偷给他往石洞里送饭。那年姥爷四岁。姥爷的童年是在深山的石洞里度过的。为这事,略懂世事后的姥爷曾怒目圆睁地细究过一段时日,但终因时过境迁,又是乱世,为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无处查询。然而由此带来的伤痛,却像痼疾一样潜隐在他的骨子里,发作时,只能独自咬牙发狠。
  小时候,我悄悄问姥娘,姥爷为啥有仨肚脐眼。姥娘愣过之后,慨叹道,你姥爷真是命大,当时都以为他回不来了呢。
  姥爷十二岁那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常常到村子上空轰炸。一次,姥爷在院子里玩,没有听见警报,炸弹在附近炸开,两枚弹片切进他的肚皮,血流如注。家人见此情景,近乎绝望了,慌乱地请来乡医,为他取出弹片。乡医不会缝合,只能涂点消炎药。就这样,姥爷一天天的硬是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了过来。从此,他的肚脐眼周围敞着两个肉坑,一大一小,大的偏上,小的偏左。肉坑有点深,不到近前看不到底,只看到一小洼幽幽的暗。
  姥爷念过几年私塾,又挺用功,年纪轻轻就在村里有了些名声。解放后,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农村中小学教师中的一员。
  从姥爷给三个舅舅起的小名献田、选民、振东来看,姥爷是很开明甚至算得上进步的,可做梦也没想到,“文革”一开始,他就作为“黑五类”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他去公社咨询,公社说他家是富农,富农分子没有资格做教师。姥爷说他家不是富农,是中农。公社咬定了姥爷家是富农。几经交涉,证实了他的中农成分后,公社说材料已经报到县上,决定了的事不能改。接连几个不眠之夜后,姥爷从此踏上了前往县城的上访之路,一走就是十年。
  那时交通不便,从村里到县城得步行六十多里。姥爷清晨两三点就起来,穿着姥娘做的千层底布鞋,带上姥娘用印花布包裹的干粮,拱开沉积了一夜的寂静上路了。一次次的上访都是有去言没来语。姥爷不气馁,坚持隔段时间就去一趟。等来等去就等到了“文革”末期。
  十年的上访路,终于获得了平反,上面给姥爷补发工资,恢复了他的教师身份。根据姥爷的意愿,他被分配到镇南的一所小学。
  姥爷退休后,力气使在了姥娘的那份责任田里,精神头用在了看书上。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常看见他扛着农具疾走或倚在墙根埋头看书的样子。姥爷看的多是些纸页发黄的旧书,繁体字,我们瞪大了眼睛猜不上几个就累得看不下去了。有时我傻傻地想,姥爷看了那么多书,那么多难写难认的繁体字顺着目光钻进他的脑瓜里不出来,姥爷的脑瓜里一定拥挤不堪了。
  一次放学后,我和同伴约了去山上拾柴草。同伴中的一个指着对面的山坡对我说,看啊,你姥爷在那刨地哪!我回转身,沿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层层的梯田间,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有节奏地俯仰,镢头飞起飞落,落地的刹那,发出沉重的闷响。我专注地看了一阵,把目光瞧向就要跌落到山顶的夕阳,姥爷的镢头拉开长线在天地间飞起飞落,那沉重的闷响不像是田地吃饱了在打嗝,倒像山在狠狠地一口一口地咽下什么。这是姥爷留给我的一个最难忘的剪影。
  我还记住了姥爷的三次高兴。
  一次是我刚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一见面,姥爷笑开的嘴巴几乎占了面部的一大半。他说,这回你父母可以享福了!那沧桑的脸上一天里都洋溢着舒心幸福的笑容。
  过几年,二表弟也考上了。我们约在姥爷家,一起说话。姥爷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步子迈的和上身摇摆的幅度特别大。我们听见他自言自语说了好几遍:这个熊孩子,不声不响的,我都没当回事,哎,给我考上了!
  小舅上学时,正赶上文革的“十年浩劫”,没学到啥东西。接替姥爷进学校当工人后,小舅不死心,自学英语,几年后成了全镇的英语骨干教师。一所村办中学不景气,领导派他去当校长。一学年下来,学校发生了大变化。之后陆续调他到规模更大的学校,走到哪里,哪里都大有起色,直到做了镇中学校长。小舅一上任,镇中学的中考成绩就来了个大翻身。大概因为那时我在邻镇做教委副主任的缘故,姥爷见到我,总是兴致勃勃地让我谈谈周遭几个乡镇的中考形势。我知道姥爷是挂念着小舅所在的镇中学。客观地跟他一介绍,免不了对小舅做校长的那所中学褒扬一番。姥爷听着,突然挺起大拇指,点着下巴慨叹道,你小舅可真是块料!高兴一阵,姥爷敛起脸上的笑,平静地说,其实,你们当不当校长当不当主任的,我一点也不稀罕,不管干啥,只要不是草包、孬种就行!
  姥爷生前四世同堂。三儿一女,六个孙子、孙女,四个重孙、重孙女,加上母亲麾下的我们,三十多口人,站在一块,不亚于一班学生的集体合影了。这肯定是他当年躲在石洞里,躺在浸染鲜血的床上,为取出腹部的弹片疼痛哭叫时所想不到的。至于在他披着夜色走出村子,又披着夜色赶回来的上访途中会不会想到这些,就不得而知了。望着“先考陈公讳国洪享寿八十七年之铭旌”字样上面姥爷的遗像,我的眼前浮现出他置身梯田间刨地的画面,镢头飞起飞落的力量仿佛还在,那一声连一声的沉重闷响却听不到了。
  母亲说姥爷走得很清醒。一阵急喘后,突然闭上了眼睛。全家人都哭了。哭声中,姥爷缓缓睁开眼睛,表情平静得跟日常一样。姥爷的双唇开始翕动。他说,献田哪?大舅凑到跟前答,爹,我在这儿哪。他说,选民哪?二舅凑到跟前答,爹,我在这儿哪。他说,振东哪?小舅凑到跟前答,爹,我在这儿哪。姥爷顿了顿,双唇又开始翕动。他说,献田媳妇哪?紧挨着母亲的大舅母拉我母亲一把,说,姐,咱爹给咱点名哪。人到齐了。姥爷平静了一阵,皱起脸,像是要笑,却有两颗老泪从两边的眼角缓缓滚落到枕头上。然后,就永远地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姥爷流泪的样子。

逝者档案
  ●姓名:陈国洪
●终年:87岁
●籍贯:山东省章丘市垛庄镇北石屋村
●生前身份:小学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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