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岚峰
我常常想起你,兄弟,也常常想象,假如能够再见到你,会跟你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吗,在你牙牙学语的时候,我曾摔过你一次。那年我不满六岁,你刚一岁,坐在小小的婴儿车里,我在旁边看着你。我本应该陪你玩,却忘情地看起了一本叫《游击学校》的书。你伸出手要我抱,要我手里的书,我不理你、躲开你,你从婴儿车里一头扎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你大声哭起来,母亲闻声跑来,夺过我手里的书,几把就撕成了三截。我也大声哭起来,不是为你,是为我刚买的新书。我只想到书,没有好好地看护你,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兄弟……
每当想起那一幕,我就有些歉疚。可是,我不仅没有看好小小的你,你长大了以后,我也没有很好地尽到一个大姐的责任,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你入伍前一天曾经喝醉了酒。那是1976年,你15岁,因为父亲去世母亲多病,家里日子十分拮据,为减轻家里的负担,明知是非常艰苦的铁道兵,你还是执意要去。
部队集合头一天,你在同学欢送会上酩酊大醉,以至于人事不省被送进医院。你明知道第二天一早部队就要开拔,为什么会喝那么多酒?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可后来时常想起那一幕,你少年稚嫩的心里一定是痛苦纠结的,你是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还是不愿意离开母亲和兄弟姐妹?抑或是畏惧那个陌生的军营?如果父亲在,你绝不会这么小离开家的。你当时去的青海,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空气稀薄,天寒地冻,加上铁道兵工作很艰苦,你的手和脚全都冻得裂开了口子,搬运铁轨时经常碰得血流不止。你每次来信说起这些,从未抱怨,可姐心里是很痛的,收到你的信,我常会偷偷流泪。我应该阻拦你,我不该让你那么小去当兵,兄弟……
当了两年兵,你所在的工程兵部队就解散了,你也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工人。后来到了那个全民办企业的年代,你办了停薪留职,借钱创办了一个养殖场,养猪养鸡。初始,你和一个合伙人来跟我商量,涨红着脸给我描绘创办养殖场的宏伟计划,浑身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希望和激情。我半信半疑,觉得你不可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大的事业。没想到养殖场很快办起来了,你建厂房、招工人,四处跑着买猪仔、购饲料,很是红红火火了一阵子。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管理不善和缺乏经验,不到两年时间,你的养殖场就关门倒闭,欠下了一屁股无法偿还的债。你到处借钱,拆东墙补西墙,疲于周转应付,一下子陷入了窘境。
这件事成为你这一生开始走下坡路的祸端。我也曾经借了一点钱让你去应急,但如今想来,这件事我也是有责任的,凭着我的人脉和经验,如果及时帮你一把,你的养殖场不至于垮掉。可我当时刚调到一个新单位,只顾应付自己的事情,没有真正关心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在这件事上追究我的责任,我也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评判你的成败,今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很好地尽到我作为大姐的责任和义务,而一切后悔晚矣……
创业失败,原来的单位不久后也破产,你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生活陷入低谷,很多年没有缓过劲来。你为欠别人的钱而愧疚,到处打工,拼命干活,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还上债务。然而,微薄的薪水与十几万的欠款比起来,终归杯水车薪,况且你还要养家糊口,还要供女儿读书。但你一向羞于求人,从没向我张过嘴,也从不轻易向任何人诉苦求助。
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看望母亲,从你的住处经过,看你家里还没怎么置办年货,就塞给弟妹几百元钱。不料你竟勃然大怒,把弟妹骂了一顿。兄弟,我今天才想到,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帮助你,为你添衣驱寒,却从没有顾及你的内心感受。接受别人施舍,但凡有自尊的人,即便是一母同胞,心中都难免纠结,何况你是一个“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男人!
你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尽管收入微薄,每次探望母亲,你都会买上羊肉、鸡、鱼等老人喜欢吃的食物,从不空手。前两年,母亲身体不好,连着生了两次大病,需要人时刻在身边照料。因为大家都上班不便,你便离开家,先后两次到莘县、济南照顾母亲。你不仅不嫌脏不怕累,而且对母亲特别细心、有耐心。给母亲喂饭时,每次你都要先放到自己的唇边试试冷热,每一口都不多不少,不疾不徐。
兄弟,我和你都是15岁离家参加工作,我的印象里,兄弟姐妹中你从小就比较另类,不喜欢读书,却特别爱交朋友,身边总是前呼后拥。你来省城照顾母亲,我得以有较多的时间与你相处,我才发现,你看似粗犷、硬朗的外表后面,其实掩藏着一颗十分细腻、敏感、自尊,因而也极容易受伤害的心。你心地善良,热情宽容,而且深明大义,明白事理。你深爱着你的妻女,说妻子容易发火是因为从小寄养在亲戚家缺乏安全感,你特别能理解也十分同情,所以从来不会为之生气。你在家里似乎不善言谈,甚至有些木讷,在外面却能言善辩口齿伶俐,很善于协调关系消解矛盾,有着非常好的人缘。
有次聊天,你说你有8个好弟兄——就是你的拜把子朋友,关系铁得就像亲兄弟。你每次回去,他们都会到车站接你,先欢聚畅谈一场然后再回家。朋友中谁家夫妻不和了、兄弟姐妹闹了矛盾、父母有病了,第一个想到的、要找的就是你,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毫不犹豫地伸手相助,有时正吃着饭放下饭碗就走,有时半夜里敲门开门就去。对你的把兄弟我早有耳闻,也与其中几位相识,但是没想到你们之间有这么深的感情。这次你在济南住院,你的好友们驱车数百里专程来看你,他们围在你的身边,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关切神情；你病重的日子,你的好友们放下手里的工作,离开自己的家,来医院轮流值班照顾你,即便除夕夜和大年初一这样亲人团聚的时刻,他们依然守候在你身边。在有人冷漠到对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尽义务的今天,你们之间这么深厚的友谊令人感动……
老天太不公平,终于到了你该过舒心日子的时候,你视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也结婚生子,你却偏偏得了这种病。那天,你住进医院后给我打电话,你连声地叫着“姐,姐”,声音依然洪亮,我的心却沉重如磐。20多天里,我和小妹小弟还有二姐找了最好的专家,什么治疗方案都想到了、都试过了,一切均告无效。
兄弟,母亲至今还不知道她的三儿子已不在人世。我们实在没办法跟82岁的老母亲说出实情,我们告诉老人,你去了很远很远的陕西大深山里疗养,那里空气新鲜,吃的喝的都没有污染,对你治病恢复有好处。再后来我们又给母亲说,你听从附近一个寺庙的住持建议,出家当了和尚。母亲相信了这个美丽的谎言。
兄弟,请你放心,我们会像你一样精心照料好母亲,也会像你一样关爱照顾好你的女儿。
兄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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