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
那时候,他是个近乎偏执的文学青年。除了上班、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被胶着地吸附在一个无形的圈圈里:读书、习作、修改、投稿。整个人的心绪,都随着稿子的运程跌宕起伏,为了县市级小报上偶尔出头的豆腐块而欣喜,也为了“作品不能突破”而苦恼。虽不过是个业余的习作者,却在自己的肩膀上加了一个沉甸甸的使命——文学是一种信仰,他愿意为这个信仰付出一生。
在纯文学的稿费不值一壶醋钱的时代里,这样疯魔的日子对于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来说,简直暗无天日,她并没有指望等他的稿费来贴补家用,他能踏踏实实上好班、过日子,能给自己搭把手,也就足矣。总是这样“我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我浇园”,寂寞的日子孤单得看不到尽头,未免太没有天理。况且,换煤气罐、修水龙头这一类的粗活,有时候更像一个仪式,它标志着一个女人是有所依靠的,虽然活得麻烦困苦,好歹有心爱的男人罩着。可是多少次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她百般申诉无效,最后还得亲力亲为——在家里耗,她比不过他能扛饿；出去吃,又比不得他舍得花银子,总不能回回因为这个断了炊。
既是文学青年,少不了要以文会友。他隔三岔五便邀来一众同好喝酒吹牛,谈文学、谈梦想、谈与此有关的种种宏图伟志,苦和乐到了极处,都可以醉得胡言乱语、睡得东倒西歪。她一个人站在逼仄的厨房里,收拾着狼藉的杯盘碗碟,心里的怨念像盘子上厚厚的油垢,越抹越腻歪。忙活一晚上,竟然没得到他的一句话……比起独自操持家务的劳累,这种几乎被直接无视的冷落,更让人失衡、怨恨,觉得自己没意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一个来访抑或跟他交往的女性,都让她如临大敌,她本能地警觉、迁怒,像个孵蛋的母鸡,把每一个偶然到此的过客都当成了潜在的来犯之敌。唠叨、琐碎、小心眼、拈酸泼醋、河东狮吼……他眼见着她把女人所有恶俗的品质一条条地积累完备,唯一看不到的,是她在这一层一层的恶俗之下,包在心里的那一汪苦。
终于有一天,他的“大部头”出世了。凭着它,他加入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作家。而这个时候,他们早已经分了手。他自觉心愿已了,也厌倦了苦行僧一般呕心沥血、字雕句刻的日子。在人生这最惬意的转角处,他又找到了一个“懂得”他的女人。两个人一起烧烧小菜、喝喝小酒,家长里短,郎情妾意,再琐碎的鸡毛蒜皮,也可以聊得津津有味。节假日,两人开着新车双双自驾游,大漠寻踪,禅寺访古,在风景如画的小镇街市上悠闲地散步,一件一件不厌其烦地挑选她喜欢的工艺品。她像小鸟一样依偎着他,温顺乖巧,尤其令他痴迷的是她的笑,单纯、快乐得像个孩子。文友聚会上,他借着几分酒意抒情:好女人就像一朵花,不光开得好看水灵,还得安静喜庆。
我听到这里,可真是为他那个前妻寒心。女人的性情甚至相貌,都是跟周遭的环境影响和爱人的评价认知息息相关的。如果他当初带前妻过的也是这种神仙眷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也未必就是小肚鸡肠、河东狮吼的怨女。“女人如花”这话没错,可是您要想这朵花开得娇艳可人,即便保不了恒温恒湿,好歹也得让人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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