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宝的睫毛,其实,跟嘉宝没关系。它是费利尼对于自己幼年时代跟着母亲看电影时,对女人的最初印象,也是他对自己早年的初恋和情欲历史的基本概括,即:女人是他一生的宗教和保护天使。但是,作为女演员,他认为自己懂得她们,而且能够从容地表现她们;不过,作为一个男人要具体面对的女人,她们的美妙里面都会包含一点莫名其妙的成分,让他弄不大明白,就像银幕上嘉宝那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睫毛,她想说什么呢?小时候的费利尼看默片时代的嘉宝,脸色苍白,以为她是一个女鬼,而那银幕上不断变化的物象,却让他觉得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紧张期待:“兴奋抖动、全神贯注、欲仙欲死的极致感”。后来他进了片场执导筒,体会到那竟然完全跟性的感觉一样,所以,他公开声称拍片像做爱。这样的言行,有点像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事实上,不论是在电影中还是在生活里,费利尼的终身伴侣都是妻子朱丽叶塔。 作为意大利电影之父的费利尼和瑞典的英格玛·伯格曼、俄罗斯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被并称为世界现代艺术电影的“圣三位一体”,代表着上世纪60年代以来欧洲艺术电影的最高峰。近年来的“电影馆”丛书出了一批世界顶级电影人的传记性著述,在三位大师口述历史式的回忆或对话著作之中,语气最为轻松的是费利尼,他讲自己的生平影事,差不多就是一个马戏团小丑的故事集,尽管别人把他当成马戏团团长来对待,但是他对自己的看法却是相当明确:“我是一个小丑,电影就是我的马戏团。”这是他在《我,费利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里对其传记作者再三强调的。 从1980年至1993年,费利尼的传记作者夏洛特·钱德勒花了十四年时间与之对谈,写成这部口述自传。全书分为三篇:上篇是费利尼年幼时如何受到马戏、漫画、电影的影响,年少时如何从家乡里米尼小镇到罗马独自闯天下,从给报馆画插图开始,做记者编辑,进而接触到电台,给罗西里尼做电影编剧写作了《罗马,不设防的城市》等;中篇如同电影人的励志篇,说他如何成为导演,且逐渐有了知名度;下篇则着重在大师与传奇之间,解读一个杰出的电影人对电影的独特理解。这时他已经拍摄了许多被视为20世纪经典作品的电影,如《大路》、《卡比莉亚之夜》、《甜蜜生活》、《八部半》、《罗马风情画》、《阿玛珂德》,获得各种电影节大奖,还有5次奥斯卡金奖。他对夏洛特·钱德勒说:“我把我仅有一生都说给你听了。这些就是我的遗言,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 被当作遗言来说的话,多半是诚恳之言。这让读者相信,书中多次提及他的小丑理想就是他远大的人生理想:“我小时候曾以为每个人一定都想当小丑,除了我妈外,一定是每个人都想。”这样对小丑的向往,贯穿了费利尼一生的电影,或者说,后来演变成了他的艺术追求。 想起前一阵子,冯小刚跟“屌丝”这个词语及现象态度激烈地较劲,中国的文化人对小丑的形象,似乎颇多憎恶,至少是没有什么喜感。喜欢小丑,仿佛是欧洲的一种文化传统,西方绘画中的小丑,是郑重其事的肖像画,而马奈、塞尚、毕加索画过的那些穿小丑服装的人,则让人觉得小丑或者被小丑,近乎抒情。费利尼当年进入电影界扬名立万的成名作,就是女主角为小丑形象的影片《大路》,这也是他最赚人眼泪的一部电影,费利尼太太朱丽叶塔扮装的小丑,生得难看还有智障,在世界影坛历史上,这是与卓别林扮过的小丑平分秋色的伟大小丑。在这部1954年上映的影片中,流浪艺人藏巴诺买下了弱智姑娘杰尔索米娜,藏巴诺遗弃了她,杰尔索米娜遇到了一个绰号疯子的钢丝艺人,随后三人命运交织,最后藏巴诺杀死疯子,杰尔索米娜不久也死了,孑然一身的藏巴诺在黑夜里来到海边,想起了她……1945年费利尼编剧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被当做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开山之作,而《大路》的问世,则被看成意大利电影运动的新转换——从社会现实转向了内心现实。这个转变使费利尼电影引导了当时意大利社会的精神进程。 费利尼1963年拍摄的《八部半》,讲了一位拍过八部影片的导演,如何在筹拍第九部电影时灵感枯竭和精神崩溃的故事,在许多闹哄哄的场景里,都伴随着马戏团叮叮咚咚的音乐:梦是唯一的现实。片中的许多场景堪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相媲美,怎么去表现回忆、幻想、性和梦,它们已经是电影学院的教学范本了。费利尼是从哪里学到这一切的?他说自己出门总是乘出租车,罗马城许多出租车司机都认识他,对此,他也像对嘉宝的睫毛一样惊奇:“我没有教他们开车,他们却教我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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