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快乐一轻舟
一
在西域天山以南,塔克拉玛干沙漠北边的尉犁县境内,一个人口稀少的罗布人村寨的南边,一棵胡杨树旁,你静静地躺着。
你的北边是罗布淖尔海子。不过,眼下,它只剩下一湾浅水,已经干涸的大面积湖床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龟裂缝隙,就像身负重伤的边关将士,全身伤痕累累；斑斑点点的白色盐碱细末粉屑,东一片,西一片,就像造物主一滴滴伤心的眼泪,随着时光的流逝,泪干了,悲恸落泪的痕迹却长久浸渍在大地上。
你的南边,就是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最北端的边缘,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沙丘。沙丘上,白亮刺眼的阳光下,有点点如蚁的游人,还有蜿蜒前行的驼队和稀稀拉拉的胡杨,东一堆西一簇的红柳、梭梭草、骆驼刺,给空旷阒寂的茫远空间点缀些微生机。
而你,就在这空旷阒寂的空间里,阒寂无声地躺着。
也不知,你躺在这里,迎来了多少日出,目送过多少日落?在漫长的岁月里,你眼看飞沙走石的沙尘暴一次次肆虐,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步步侵略和扩张,罗布淖尔海子一寸寸败退和萎缩,会怎样一次次心如斧砍刀割?
二
其实,你只能算是一条舴艋小舟,很窄小的船体,两三米长的船身,也就能容下两三个人的船舱。
但我相信,你年轻的生命,一定曾经在碧波浩渺的罗布淖尔海子里轻捷荡漾；肥鱼在你狭小的船舱里挤挤攘攘；冬不拉明快的音乐节奏,在年轻的渔夫手指下轻盈流淌。岸边,夕阳的光辉,将胡杨渍染得一片金黄。升腾着烤鱼香气的罗布人村寨,笼罩着神秘的光芒。当朦胧而柔和的月光笼罩着胡杨林,那个年轻的渔夫和他身姿窈窕的恋人,在你狭小的船舱里激情拥吻,呢喃着地久天长。
三
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的母体本是一棵茁壮的胡杨。
一棵胡杨树,在一千年的沧桑岁月里,铸炼成雄赳赳壮士风光。当它不再春来绿叶婆娑、秋来一派金黄,它粗壮而傲岸的气概,一定诱惑了那个年轻渔夫的爷爷或者爸爸勤劳的目光,于是,他们挥动筋腱鼓胀弹跳的胳臂,一斧一斧,把它最粗壮的部分截取下来。一凿一凿,掏空了它柔软的心脏,多少天过去,将它一千年死而不朽的坚硬躯壳雕琢成一叶舴艋的模样。灰白的原木色,粗糙的雕琢,使你保留了几分原生态的粗犷。
那一天,他们将你放舟罗布淖尔海子,从此,你就成了辽阔湖面上一道轻捷荡漾的风景,肥美的鱼儿在你的周围来往穿梭,织出一道道绵软而蜿蜒的经纬,那一道道经纬,织成了罗布人捕鱼为生的幸福时光。
四
当塔克拉玛干沙漠一寸寸吞噬罗布淖尔海子,你自由游弋的湖面一天比一天萎缩,罗布淖尔海子里的鱼儿也在一天天减少,有些被冲到滩涂上的鱼儿,一开始,还蠕动着身子,用尾巴拍打着盐碱地面,最终,就毫无声息地死在那里,日子久了,被干燥的气候风干成僵硬的鱼干。
岸边茂密的胡杨树,一棵棵干枯而死,有许多棵,树皮脱落,裸露出苍白的躯体,那坚硬的枝杈,如刑天舞干戚一样,悲愤地直指苍天!
罗布人眼里,也日甚一日地笼罩着惶惑而惆怅的雾霾,他们自由而散漫的幸福时光,随着你船舱里鱼儿一天比一天减少,也一微米一厘米一分米一米地缩短。于是,他们中的许多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扶老携幼,凄凄惨惨地离开故乡,而剩下的少数坚守者,只续写着苟延残喘的断简残章!
五
你大概已经记不清,从何时开始,你被搁置在沙滩,到如今,你灰白的躯体,依稀可辨的斧凿印痕,成了游子眼里可供欣赏的一道穿越时光的古董器物。你也许不知道,你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
但你知道,当年,那年轻渔夫,在你的躯体上赳赳挺立,双手一挥,将硕大的渔网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拉回满网兜的鱼儿；不知何时,他早就长眠盐碱地下或者沙丘里面。如今,他的重孙的重孙、曾孙的曾孙,也已满脸沟壑纵横,白髯飘飘,坐在草棚下,扮演着百岁老人的古董角色,在旅游旺季里,也同你一样,供前来游览的游客玩赏。他们弹奏着冬不拉和手鼓,发出的声音,却是喑呜啁嗻,向四处发散着焦躁和无聊。在烤炉旁,几个年轻的罗布人后生,在用极其夸张的动作表演着古老的烤鱼,你知道,那被穿在铁串上的烤鱼,本是来自不远的水库,而那几个后生,却大声叫喊,“罗布淖尔海子里的鱼,又鲜又美!”
你也许不知道,这源自对历史和现实的嫁接技术,还是源自穿越时光的艺术想象?
你也许不知道,对今天的罗布人来说,他们如今的生活方式,是无奈的接受,还是睿智的抉择?是向新的文明社会存在的靠拢,还是一种独立的民族文化的衰落?
六
我拍打着你的躯壳,嘭嘭嘭!你给我的回应,依然坚硬而响亮!
我便相信,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休养生息,你每一条筋脉里,还盘旋着重返罗布淖尔海子的希望,你的血肉里,还积聚着可以纵横驰骋的能量!一旦有机会重新在湖水里荡漾,你也许会少了些激情和速度,但会比往日爆发出愈加沉稳负重的潜能和力量。
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你长久被冷漠遗忘,你身旁的旧船桨,也恰似孤独游子身旁的书童,终日寡言少语。今天,你即使被欣赏,也只是感觉到身上掠过一道道匆匆浏览古董的好奇目光。
这样也好,你不但会有很多时间沉浸在惶惑而惆怅的思绪里,还会有很多时间在思考和询问里徜徉。
七
遥望塔里木河上游那一座座水库、一片片沙漠绿洲、一座座小城镇和村庄,你知道,至今,只剩下水量也严重减弱的孔雀河和一座可怜的水库,还在时断时续地供给罗布淖尔海子一些水脉,让它还保持那么一湾浅浅的水面,保留着“海子”的一点点浅薄尊严!也许,不久的将来,有一天,罗布淖尔海子会彻底干涸,化作一种记忆,人们只能在字典里踅摸到它的名字!
也许,你终于明白了,天山和昆仑山奔涌而下的无尽雪水汇聚而成的塔里木河水系,为什么会由激流澎湃的壮小伙儿,变成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像得了肺痨病的耄耋老人?
也许,你想对那一座座水库、一片片沙漠绿洲、一座座小城镇和村庄大声喝问: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什么时候,罗布淖尔海子才能再现水面辽阔、碧波荡漾、肥鱼争游的旧时美好风光?
什么时候,我才能在罗布淖尔海子的浩渺烟波里恣肆游荡?
也许,这些思考和询问,就是你长久深埋心底不忍抛舍的希望!
也许,这希望,恰是支撑你穿越几千年依然坚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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