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淑静 在一个小雨飘零的夜晚散步归来,我发现大门左侧冒出了一辆四轮货车,车上摆着几个硕大的西瓜,正是我喜欢的沙瓤品种。一个长得比较敦实的男人坐在车边的马扎上,看不出他的身高,昏黄的路灯下,也看不准他的模样。 看我走过来,他站了起来,是一个身材中等的红脸大汉。 “标准的惠民沙地西瓜,尝一尝。”他抽出锃亮的西瓜刀,三下两下,就从一个切开口的西瓜上切下一大块递到我的手里。我很尴尬,其实我没带钱,也没想买西瓜。 “我出门散步没带钱……” 看我尴尬的样子,他殷勤地说:“没关系,尝着好,先拿回家再送钱来。”我回身看了看暗影中的小区,尽管说不上万家灯火,但这么多住户,难道他不怕我白拿了西瓜不还钱。 “这样吧,等我拿了钱来再买你的西瓜,我能用用你的磅秤么?” 毅力差的女人都喜欢把减肥挂在嘴上,见到磅秤总是忍不住站上去,期待报出的数字达到自己的理想标准。 “用吧,用吧。”看我站到磅秤上,他弯下腰,借着路灯报出我的体重。 在这个小雨霏霏的夜晚,这个瓜农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天公总是不作美,大雨连续下了十几天,地里的瓜果蔬菜烂的烂,扔的扔,菜价也随之噌噌地长,但大门左侧的这个瓜摊的瓜价依然五角一斤,不涨不落。不经意间,他的西瓜摊发生了小小的变化:小四轮边多了一个穿红色短袖衫的女人,还多了一顶红色的帐篷,帐篷里多了一张小方桌和几把简易的小凳。瓜好,价格实惠,他的生意出奇好。 说不出缘由,我对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产生了一份祝福,我暗暗希望他的生意能好,希望他一切顺利。 一天,大门右侧也多出了一个西瓜车。看护西瓜车的是两个青瓜蛋子似的年轻人。这样,小区门口就有两个西瓜摊:一个在大门的左手,一个在大门的右侧,两者遥遥相对,互不干扰。 在每晚的散步中,我必定经过两个西瓜摊:左侧的瓜大,右侧的瓜小;左侧的生意兴隆,右侧的门可罗雀。 天终于放晴了,农历六月十四的月亮圆得出奇,亮得出奇。 我按照固定的路线,经过右侧的瓜摊向南走去,遛狗乘凉,这乐趣只在有风的夏夜最为惬意。一路走来,我从大门出发又将要回到大门原点,我远远看到一群人围着左侧的西瓜摊,路边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辆电动车,那也是同样敞着胸怀的乡下人。人行道上丢着几个摔裂了的红瓤西瓜,小凳子侧翻在地,简易的小桌子散了架卧在草丛里,一把锃亮的西瓜刀寂寞地躺在路边。 我的心颤抖起来,不敢停住脚步,也不敢多看那些愤怒的表情。我偷眼看到红衣的女人和那个健壮的瓜农蹲在地上,十几个男人跟他们说着什么。 “赔一万,我一年也赚不来那么多。”我听到女人疲惫地嘀咕着。 “不赔钱,那就滚远点,别在老子的地盘上晃荡。”一个年轻的声音恶狠狠地吼着。 我猛然认出,这是大门右侧西瓜摊的一个青皮。 我走过那个红瓤翻滚的人行道,不敢多嗅一下那碎裂的西瓜散发出来的甜美的气味,也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那几张扭曲的脸。但我知道,今晚,这个女人不会损失一万元,但她会损失那几个滚圆的西瓜和苦心经营的西瓜摊位。 回到家,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片被红色汁水染红的土地。 我不断地想象着这对瓜农夫妇,在别人的威吓与蔑视中,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收拾起残缺的桌凳,在那些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流着委屈的泪水离开这个赖以生存的地方;我依然想象着那些虎视眈眈地同样穿着劳动服的村民们,看着那辆小四轮开走后的虚伪而狰狞的笑容,他们也许正走在通向某个小吃摊的路上,他们一定会为赶走两个无根的瓜农而喝得酩酊大醉…… 十几辆电动车专程来驱赶一个无根的瓜摊,这是一场阴谋。 我想,明天我再也不会看到那个红衣女子,也不会看到那个健壮的中年男子了。我想不起他俩的容貌,却记住了红衣女子的话儿:“赔一万,我一年也赚不来那么多!” 他们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怎样在儿女面前强装笑脸,怎样在夜深人静中嚎啕抽噎,怎样抚慰跌落了一地的尊严——这岂是我能想象出来的! 农历六月十五,月亮躲在了阴云的背后。走出小区大门,借着昏黄的路灯,我下意识地向左侧看去——空荡荡的一片夜色,干净得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热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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