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耳 土见到城从漆黑的小卧车里钻出来的时候,心就快而猛地跳了起来,恰有一片杨树的叶子飘进了他的衣领里,让他的后脖颈一阵阵刺痒。土本能地想去后衣领里把树叶捉出来,却见城已伸出右手向他走着,他自然知道那是一项礼仪的先兆,这是他从石那里得到的难忘的教训。 那是在豆的婚典上。在城里混迹了八年,原本家徒四壁的豆盖起了高大的新房,置办了崭新的家具,迎娶了娇美的新娘。豆却还是以前那样热闹的豆,能侃能笑。那场奢华的婚典中让土印象深刻的是豆向石伸出的那只手,石显然不明白豆是要跟他握手,只是嘿嘿笑着,团着双手说恭喜恭喜。豆的手抖了两下收回去,因饮酒而涨红的脸又加了一层乌青。邻桌已有人或间断或爽朗地笑,石也左右点着头,笑得更是憨实。蕨终是坐不住了,她从席间站起来拉上石出了院门。 石是土的父亲,蕨是土的母亲。蕨时常拿这次的握手糗事责备和取笑石,自然也会当着土的面,絮叨石又臭又硬的不开化。因此,蕨给土取名为土。石也有石的说法:豆这邪小子咋就学了这怪毛病哩?
土这次拉了一车斗的大蒜进城,蕨是叫他早就做准备的。首先是把刚刨回的大蒜按质量分出等级,然后在闲暇时土就尾随着豆学习握手。豆见了乡亲还是热情主动地伸出手去,别人自然是受宠若惊地伸出两只手回握。只是,遇上了石和土,豆就一梗脖子爱答不理地走开。土瞧着这握手倒也简单,却也惶恐未能尝试而不得要领。 此时城伸出的右手无疑将土内心的惶恐催化到了最大。土努力镇定,跑步迎上去,也伸出自己的右手,然后两只右手握到了一起。土一时不知该用多大力、握多久,但他还在考虑这些的时候,城已经迅捷有力地握住他的手抖了一下,要松开却松不了,土还没能回过神来,握住城的右手的力道不减,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热情甚至忠实。城的左手攀上来,压住了土的右手腕。土缓过神来,忽然松开了手,左手和右手的手指在身前交织,像毛线头一样缠绕,让他的心里也像是多了一团毛线纠缠不清。城的双手倒背在背后,相互揉搓,直到手心里湿漉漉的。“你是康庄的土?”“你是蒜蓉厂的老板城?”他们没有回答彼此的提问,只是都转头看着那一车斗的大蒜。 他们终于想到了这些大蒜,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空气中大蒜的辛辣和泥土的清香混合的气味。城把手伸过去,本想捏出一头蒜来瞧瞧,蒜堆却忽地将他白净的手淹没了。土抽了一鼻子这样的气味,才又感觉到后脖颈里的刺痒,慌忙捉出了衣领里的那片杨树叶,本想丢到地上,见叶片浅黄、半透明,顺手揣进了衣兜里。 此时,城已从蒜堆里抽出手来,掏出一片洁白的纸巾擦着沾在手上的泥。 “土里刨出来的东西,真脏。”城把纸巾捏成一个团,丢进了蒜堆里。 “不脏,咋会脏呢?”土掰出一瓣蒜,扒去蒜衣,露出一个洁白的蒜瓣,“瞧,像个裸衣女。” “裸衣女?哈哈……”城笑得很大声,有些肆无忌惮,甚至狰狞。土没明白城发笑的原因,尴尬地僵着脸。 直到脸涨得通红,脖子整个粗了一圈,城才止住了笑声,捏过土手里的蒜瓣问:“这样的‘裸衣女’,你们上河村可还有哇?” “有,可不有嘛。夏天里站在屋脊上,上河村的田里是一连片的青蒜苗。” “好,拉进厂吧,希望还能合作。”城抛下一句话,又钻回了漆黑的小卧车。 土瞅一瞅一车斗的大蒜,嘟囔一句:“这小黑车里咋就有着这么白净的人哩。”然后跃上车发动了,冒着一路的黑烟进了蒜蓉厂。
在开着空车回家的路上,土还在反复琢磨着,自己咋就作出了“裸衣女”的新奇比喻。想着想着,土踩下了刹车,然后一扬腿跳下车,往回小跑了几步,眼直勾勾地盯着书摊上的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面上就有一个裸衣女,真的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侧卧着,一只手自然垂下来又恰好遮住了隐秘处。土弯腰、伸手,朝那女人的屁股摸去,却有两条赤裸的腿真就停在书摊对面,土的双眼就落在那双腿上,顺势往上攀爬:纤细的腰,饱满的胸,通红的嘴唇,搽着粉的脸,描得修长的眉毛。只是,这是一个老女人,她的皱纹很深,眼已经凹了进去。 土的眼神一下跌落回脚边的书上,手伸出去,却抓起了杂志旁边灰头土脸的一册书,书名是《日常礼仪一本通》。 土咧嘴笑着问:“多少钱?” “两块四——”声音又尖又细又长,扎得土的耳朵嗡嗡响了好一阵。 土点过钱,临走又瞅一眼那裸衣女,直想把自己的屁股坐到她的脸上。 闲暇里,土再也不尾随着豆学习握手了,而是捧着这本带插图的册子,把那片杨树叶插进书页子里当书签。渐渐地,土发现豆的握手其实并不规范,比如说握手要用右手,豆有时伸的却是左手。
再一次进城,土心里再无半点惶恐,甚至隐隐带着些期待,他提前把自己的手努力洗到如蒜瓣般洁净。见到城从灰暗的楼梯口出来,土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笑着迎上去。在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他率先伸出右手,然后在与城的右手握到一起的瞬间,左手跟上去将城的手裹住,微微弓背,迅捷有力地握一下,又恰到好处地分开。 “城老板,您先瞧瞧蒜。”土的胳膊向后一张,仿佛在向城引荐贵宾。 城略微打量了一下土,点点头,却说:“拉进厂,老价钱算账。” “哟,那可不行,这车蒜可比上一车好。这样,每斤多加一毛钱,咋样?”土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乐呵呵地看着城。 城瞟一眼一车斗的大蒜,又瞧着土,说:“行,按你说的。”他说完一挥手,像在指挥千军万马。 土没想到城会痛快地高价收购这车大蒜。 土没想到城会带他进大酒店吃饭喝酒。 土没想到城会带他去洗桑拿浴。 土没想到城脱去了黑色的西装,就像大蒜剥去了蒜皮,露出洁白的肌肤。 有一个女子用脚尖揉捏着土的背,土嗅着香甜的水蒸气味,浑身都酥酥软软的,感觉像死去般美妙。 城里就是这样子的呀。土这样想着,就更加确定是上午的握手使自己有机会亲近城里。土回到家,丢下车,就在村里大街小巷遛弯,自信昂扬地与乡亲们握手。土的握手与豆有明显的差异,这让乡民有了更大的热情。 在中巷的拐角,土遇见了豆,他敞开了上衣的门襟,眼漫无目的地乱瞅着,几次从豆的头顶掠过。土从豆的身侧擦过去,同时扇动了一下衣片,嗅到那一丝香甜,点了点头,也摇了摇头。 豆自是瞧见了土和别人的握手,豆笑着,转脚往家走,跨进了家门还是笑,自己用手揉了腮帮子才恢复过来。他掏出一直揣在兜里的手,院里的鹅大叫了一声,被豆瞪了一眼,高昂的头一下戳到了地上,豆的双手也垂了下去。
回了家,土把自己摔进椅子里,吹着口哨,自由自在地摇晃着脑袋。 石从外边回来,看见土,问:“蒜都卖完啦?” “可不卖完了嘛,还卖了个高价哩。”土闭上眼,继续吹着不着调的口哨。 石又走回到土的身边,把鼻子凑到土的衣服上。土睁开眼,吓了一跳:“爹,干啥么?” 石说:“你这身上是啥味?” 土说:“啥味?这是城里人的味,洗桑拿浴的味。”土重新把头靠回椅背上。 石挺直了腰,踢了一脚椅子腿,低头直盯着一脸迷茫望着他的土,指着屋门说:“脏衣了,脱下来,丢出去。” 土顺着石手指的方向瞧了,才见蕨一脚跨进屋里,一脚留在屋外,倚在门框上歇息。土一下从椅子里站出来,走到蕨面前,他相信一直怪石不开化的蕨会站在他这边。 “娘,爹说这衣服脏哩。咋会脏啊?香着咧。”土耷拉着眉梢对蕨说。蕨站直了身子,揪住土的衣领,土顺从地把外套脱下来。 石也站直了身子望着蕨,却对土说:“不脏?土才是不脏的,你是土里生的,别忘了你也叫个土哩。” 蕨听石说完,把手中的外套举得远远的,跨出门槛,丢进洗衣盆里,倒进去一大桶的水,然后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着手。 土勾着头钻进屋子里,倒在炕头上,外面灰灰暗暗的了,屋里也是灰灰暗暗的了。土掀开被子缠住自己的头,不让院子里水龙头冒出的水声刺进他的耳朵。可能是酒喝得有点多,也可能是蒙在被子里有点缺氧,觉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好多事,又什么事都抓不住,幸好很快昏睡过去。睡实了土又感觉浑身燥热,就出了屋,一下跳上院墙,再一下跳上屋脊。骑在屋脊上,土忽然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秋末的季候里大半夜咋会热?知道了是梦,土就大胆起来,他想后院的新婚小两口应该还没睡。转头去望,真就见窗户上映着两个赤条条的人影,有节奏地向上一蹿一蹿,他们拥抱在一起,头却各自向后仰开。土直挺挺地站到屋脊上,松开腰带,一泡尿朝那纸窗子尿过去。窗纸被浇坍下去,先露出女人的头,却是豆的媳妇。土越过屋脊,向前探着身子,竭力去看清那男人。一片瓦滑下去,土也跟着滑下去,也终于看清了那男人的头,竟是城。 落到一半,土努力睁开眼睛,自己就立在屋檐边上,向前探着身子。一片瓦滑下去,嘎啦一声摔成两半,土惊恐地爬回屋脊上,回头见后院窗户上的确有两个赤条条的人影,有节奏地向上一蹿一蹿。土感觉脚下凉丝丝的,低头见瓦凹里有水反着月亮清冷的光,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带,是解开的。土颤颤巍巍地下到院墙上,又鼓足勇气跳到地面上。跳下来后,他看见了大衣盆里泡着的外套,就从土墙根里抠了一把土,碾得极细撒进去。
第二天,土起得很早,他走出来,大公鸡才在老枣树上打响第一个鸣。他望向山墙下的大衣盆,里面浮着一头硕大的蒜,每一瓣都生着几寸长的蒜青。土把那头蒜捞出来,一瓣瓣剥得干干净净,啃着半个馒头把这些蒜吃了个干干净净。 土没洗手,没洗脸,也没刷牙,去了地里刨蒜,他把每一个土坷垃敲得粉碎,确定没遗留下一瓣蒜。把这些蒜装上车,也只有半车斗。 土遇上了几个乡民,他们向土伸出右手,土笑呵呵地轻轻推了回去;也遇上了豆,豆的双手深深地揣在裤兜里,就像被齐着手腕锯掉了。土依旧没洗手,没洗脸,没刷牙,反而又吃了一头刚刨回来的大蒜,就拉上半车斗的蒜进了城。 土倚在车架上,抄着手望着楼梯口等着城出现。终于,灰暗的楼梯口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楼里走出来,黑乎乎的人影又变得白白净净的。城笑着向土走来,右手已经伸到身前。土站定了,在城的手接近的时机侧过身,闭嘴浅浅笑着,手依然抄着,用胳膊肘指一下车斗里的大蒜。城原本伸向土的右手不得已转向车兜,从里面捏出一头蒜,他瞄了一眼扔回去,转过头来重新面对着土,说:“土兄弟,咋就半车?”土把头扭到右边,望着那栋灰色小楼顶楼的窗子说:“就这些了,全刨了也就这些了。”说完扭回头看着城。城也扭头望了一眼顶楼的窗子,不过还是面对着土说:“那咱就还按上回的价钱,拉进厂。”城说完,转过半个身子想走,土还是抽开了手,拉了一下城的胳膊。城再次面对着土,右眼睁得溜圆,左眼却是半睁着。土也调整了一下身子正对着城,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盖剔着左手指甲缝里的污泥,说:“这些余蒜,不咋好,老价钱。”他们站得很近,土说话时的口气很轻易就吐到了城的脸上,城的双眼恢复了正常,只是两道眉毛在眉头接到了一起。 城点点头,迅速地转身走了。土看见他把右手插进了裤兜里,并且在里面握成了拳头。 一阵风吹过,土回头见车座上铺的海绵垫被刮到了地上,露出了那册《日常礼仪一本通》。土没去捡海绵垫,而是抓过了那本小册子,从里面取出那片树叶子,正反看了好久,一把塞进嘴里。他嚼了好久才咽下去,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打了两个极响亮的喷嚏。 土再去看那扇窗户,已经拉上了一片苍白的窗帘。
握手引发的 城乡文明冲突 握手本是西式礼仪,中式的打招呼方式是拱手。小说从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握手出发,指涉的问题却可以延伸至中西文明的冲突以及农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作品言简意赅,语言富有表现力,是一篇不错的小说。 初评委:史建国,文学博士,任职于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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