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岳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美丽的小城,伴着形形色色的吆喝声度过的。 干什么的吆喝什么,是济宁人的一句名言。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在国营的商店里卖;小一些的货色也出现在街道统辖的代销店里。我们称这小店叫小卖铺,一间平常小屋,没有门头、门脸,连牌子都没有。仅凭小店里散发出的味道,就知道它是小卖铺。比如散酒,比如煤油,甚至点心、雪花膏等等。而在老济宁城,更有味道的,是游商小贩的叫卖。在计划经济限制最严的时候,全城就一种坚强的吆喝;尽管是在晚间,但它的嘹亮甚至雄浑,却是气壮山河。那小贩,是位卖糖球的。那糖球在许多地方是叫糖葫芦的,但在老济宁城却叫球,而不是葫芦。 今天想来,故城的命名远比糖葫芦的称号科学得多。葫芦要么细细的脖子,腆着大肚子;要么小肚子连着大肚子状。一般大的山楂,咳,许多地方又叫红果——穿成一串,也无非若干个球体的相关链接。好几个球穿在一根棒棒上,离球近些,而离葫芦远点。糖球的不同,还在顶端有着长长的、糖做的翅膀,像极了大元帅背后夸张的旗帜。吃这糖球,先要美美的吃掉脆甜的羽翼。这糖又分两种,一曰地瓜糖、玉米糖,一曰冰糖。前者金黄,后者透亮,却一样的甜甜蜜蜜。 糖的球与糖的葫芦终归是一种东西,都是拿了棍儿穿了圆而小巧的果子,但济宁的这棍棒儿,是因这城及周边多湖泊、河流及坑塘而盛产的芦苇。这个四季分明、物华天宝之地,苇子也是有风骨的,所以轻盈且坚固,有着淡淡芬芳。小时候,我还以为此乃北方的竹子。 大约糖球的制造者白天要忙于生产,才于夜幕下经营的。那是个高大的汉子,红红的脸膛;一双浓眉下,有着棱角分明的鼻子。但在当年,人们不屑于做商人,更况小商贩,对所谓经商、所谓贩卖,是极端鄙视的。所以,对一副不错的相貌,有的人也宁愿由于行为上的不愿苟同而以为他是丑陋的。但他依然按自己的路线生活,每晚用臂弯挎了藤条的篮子,让一圈一圈的糖球摆成一朵硕大的灿烂莲花,再由一盏马灯照耀,徜徉于小城的街巷。 那篮子是一尊底座托起一朵向上的圆筐,既能搁在地上,又能展示货色。马灯先是拴在篮的把柄上的,等到货物出去一些,篮的中央就有了小小的空地,灯就像了大朵莲花的蕊。那篮子大约很重,随着主人的行走,会“吱——吱”响;灯架是铁的,也会有着“呀——呀”的蜂鸣;这正如台上的角儿,伴着些响器的引领,细碎着步儿粉墨登场。若是北京人,这时会甜甜地唱“冰糖葫芦——”,一如俊秀的小生;而关于糖球的吆喝,却极像打坐在开封府的包龙图了。只见他头戴黑冕,身著黑袄,一副围巾状态的扎腰,黑裤与黑靴,活脱脱一袭夜行之人的扮相。 晚饭后街上人多些,他倒不叫卖而只是行走;却待夜已深去,路人稀少,方能听他于远处或小城的腹地,传出声如黄钟大吕,有着震古烁今的磁性与穿透力量的叫卖:“买糖——球哎——!”我常在后来的戏中听见这声音,比如“升——堂——!”“威——武——!” 京杭大运河来到济宁时,正是千里之水的中央,我的美丽的小城,就美丽着江南江北的美丽,繁荣着江南江北的繁荣。在这中国的经典文化圈和经典商业圈,由元朝至今,就有着别样的文明。 比如,济宁人吆喝时,从不说“卖”什么什么,而是喊着“买”什么什么;不仅是我想售卖何等货色,而是送你所需货色的人,已来到你的面前。那你还要选择么,买就是了。正像“买糖——球哎——!”要用买一样,“小——鸡儿了(嘹)——买小——鸡儿”也是用买而不是卖的。济宁人天生可做传媒行当,如此简约的广告,足以令人兴趣盎然。要说“卖糖葫芦的来了”,你会先想到卖东西的人,倘说“买糖葫芦”,你当然先想到那酸酸甜甜的串串,接着感觉你的味蕾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一个不大而美丽的古城给我童年的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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