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底的一个深夜,朱彦夫又用残臂习惯性地朝床旁边一摸,冰冷冰冷,什么都没有,朱彦夫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三年了,他还是走不出她的目光和身影。他忘不了这个在自己残废后,还会相中自己的海边姑娘；忘不了这50多年自己发脾气时,那个一声不吭、默立身旁的人；忘不了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半夜还要给他盖被子,却一下栽到他身上的妻子。
她太不起眼,甚至不如山后的一朵小花小草。所以世人多知道朱彦夫,却少有人知道陈希永,这个男人现实生活中的拐杖和精神世界最有力的支撑。
本报深度记者 张洪波
“我不跟着他,
他就掉地上了”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这不只是一句歌词,还是发生在60年前的一个真实故事。
1953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身负重伤、回到张家泉村的朱彦夫伤口再次复发,被人用太师椅抬到了离村15公里的东里医院。就在那里,他邂逅了来照顾姑姑生孩子的陈希永。
没有姑娘敢多看这个“肉轱辘”一眼,只有陈希永,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一眼,让这个20岁姑娘的人生从此改写。
50多年后,陈希永跟大女儿讲起了当初那一眼的感觉:“我看了他这一眼,就放不下了,我没掉泪,但心里很难受,如果我不跟着他,他就掉地上了,就不会有这个人了。”
当时的陈希永已经被东里医院招为护士,姑父是沂源县民政局长,她的人生之路,已经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原本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
可这一眼,让陈希永的人生改变了方向。
多年之后,儿女们曾经几次问她,你选择了父亲,是出于那个特殊时代年轻女孩对英雄的崇拜呢?还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呢?
陈希永回答:都不是,就是看他第一眼后,从此放不下。
两口子吃个半饱
饭碗就推来推去
可婚后的生活再也不会有看第一眼时的揪心和浪漫,而是艰辛无比,还漫长得看不到头。
朱彦夫性子倔强,脾气急,而且“公私不分”——公家的是公家的,私人的也是公家的,他一个月42块钱的残疾金,经常刚到月中就被朱彦夫连花带送的分文不剩。
朱彦夫经常用自家的钱招待来给村里办事的人,可家里没钱没面没菜。陈希永当着丈夫的面又不好说,只好摊开双手,朱彦夫明白她的意思,却装作不懂,只是摆摆手臂,意思是让陈希永快去准备,至于怎么准备,他不管。这可难死了陈希永,只好到处赊肉赊菜。
她和朱彦夫生了五女一子,还养活了他的老母亲。朱彦夫的精神再强大,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依旧是个“肉轱辘”,柴米油盐孩子老人,他一样伸不上手。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陈希永只能靠自己。
家里经济困难,陈希永把能吃的东西先端给婆婆和丈夫,再端给孩子,自己经常吃不饱。朱彦夫发现后心疼得了不得,每次都吃个半饱,然后推给陈希永,说自己已经饱了。陈希永吃几口,就说饱了,然后再推给朱彦夫,两人推来推去,有一次,脾气急躁的朱彦夫气得把桌上的碗筷全扒拉到院子里。
“就记得当时碗筷砰砰摔了一地,父亲又心疼又生气地盯着母亲。”50年后,大女儿朱向华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留要饭的
在家住了四个月
村里人常说,朱彦夫心眼好,但陈希永心眼更好。
张家泉村有朱彦夫这么一个特残功臣做村支书,发展要比外村好些,在经济困难时期,就不断有外村人来村里要饭。只要有人上门,陈希永从没让人空手出去。
唯一的儿子朱向峰记得,有一年,妈妈留四个要饭的在家里住了四个多月,房子小住不开,妈妈就让一个要饭的每天搂着他睡觉,搂了四个多月。
“家里煮了面条,妈妈先端给要饭的,有剩下的我们才吃。”朱向峰回忆。
后来条件好些了,那几个要饭的感谢得了不得,就凑钱买了一条烟,大概是9毛钱,然后谎称是要饭要来的,送给了朱彦夫。
陈希永把粮食给了别人,自己就断了粮。有要饭的上门跟她商量:“你们家有残疾金,俺要的饭要是自己吃不完,你能不能买下用来喂猪?”陈希永满口答应,只要要饭的把吃剩下的饭送来,她全留下。不过,这一块块窝头、煎饼可没用来喂猪,全让陈希永给家人吃了。
朱彦夫做村支书这些年,挖井、修沟、开大寨田,都要亲力亲为,有时候怕自己在床上呆的时间太长,其他村干部糊弄他,还经常在夜里绑上假腿拄上拐,出去查看实情。
张家泉村山多路陡,朱彦夫走不了多远就一个跟头滚出去了。到了晚上,陈希永等不到朱彦夫,就要到山里去找。有一次,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喊着,突然看到草堆里探出个脑袋,“你别喊啊,你喊我就暴露行踪了,我还怎么了解实际情况啊。”于是陈希永也钻到草堆里,两口子相视而笑。
这次,朱彦夫又摔了个头破血流,这在陈希永看来太平常了。这些年,丈夫绑着假肢出去,整天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早已成了半个大夫,家里也成了“医务室”,小病小症都处理得了,这让村里人也受了益,长了病都往她家跑。
娘家送来的咸鱼
送给58户乡亲
张家泉人记忆最深的,还是陈希永和58份咸鱼的故事。
陈希永是日照姑娘,娘家就在海边,后来娘家人看闺女女婿生活困难,就给陈希永带来两大筐咸鱼。这让朱彦夫喜出望外,快过中秋节了,村里啥都没有,正好把咸鱼分给大家过节。陈希永心里虽然也很舍不得,但还是把咸鱼分成58份,每份大小搭配有三条鱼,给婆婆留下一份后,其余的就和大女儿挨家挨户去送。
结果送完最后一户后,娘俩傻了眼。她们把人数给算错了,不连婆婆应该还有58户,少算了一户。最后万般无奈,陈希永又从婆婆那份里拿出两条,送给了蔡明显家。
祖孙九个人就着仅剩的一条小咸鱼,你推我让,过了个难忘的中秋节。
陈希永曾与朱彦夫一起,被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迟浩田接见,当时迟浩田给他们郑重地敬了个军礼,然后拉着陈希永的手说:“朱彦夫能活到今天,你有很大的功劳,你也是个红嫂。”
“你妈就是个菩萨啊。就是旁边有个人拿个篮子走路,她都恨不得帮人家提着。”2010年,陈希永去世后,张家泉村的一些老人没法到县城送她,就在家里嗷嗷大哭。
临终前9天
为夫盖被栽到他怀里
哭得最伤心的还是朱彦夫。
那时他已经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但他执意跟孩子一样披麻戴孝,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不能撇下我啊,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你,以后咱们还是一起生活,不能分开……”
这是朱彦夫第一次表现出他的软弱,曾经叱咤风云战天斗地的军人,此时脆弱得像个孩子。
朱彦夫一生没离开过陈希永,他能“走”时,去哪儿都是陈希永跟着,他不能“走”了,都是陈希永一刻不离地守着。 陈希永原本是个开朗爱说的女人,但自从朱彦夫患脑血栓半身不遂后,她只是偶尔到大门口站站,仰脸深吸几口外面自由的空气,就赶紧转身回屋。
陈希永的腰不好,后来患肺癌后,人很瘦弱,力气也小。朱彦夫的肠胃不好,经常一说上厕所就是急的。陈希永就在床边放了一瓶酒,每次倒上半杯,再冲上半杯热水,然后一口灌下,借着这个酒劲,背起朱彦夫就往厕所跑。
“我就觉得他这一生不容易,为国家出了力,牺牲了他自己,我是一个手脚健全的妇女,我就心想我这个青春献给他,两下里平和平和,都过个幸福的生活吧。”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陈希永曾跟人这么说过。
在陈希永最后的岁月里,她也没用儿女伺候朱彦夫,而是一个人守着这个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男人。
在她去世前几天,陈希永已变得非常非常瘦,夜里,她起来,仍然习惯性地给丈夫盖盖被子,却气力不支,一头栽到丈夫怀里。
那天晚上,朱彦夫也想起来给她盖被子,却因为半身不遂,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她身上。
一整夜,两口子相依相偎,谁也没睡着。
九天后,陈希永去世。
“说句道歉的话,
是我的最终愿望”
去世前,朱彦夫守在她跟前,陈希永摆摆手让他回去,那神态就像溺爱一个孩子:“你太累了,快回家去。”
陈希永走后,朱彦夫夜里依旧经常醒来,习惯性地摸一摸床旁边,却是冰冷冰冷,再也不会有人起来给他盖被子了。
“我这辈子对不起她,我性格不好,经常暴跳如雷,可她从不对我发火。我想给她说句道歉的话,这是我最终的目的,也是最终愿望。”妻子去世后,朱彦夫才说了这句憋在心里一辈子的道歉话。
他忘不了,因为妻子不吃饭,自己将碗筷一把摔到院子里的情景；他也忘不了,在写《极限人生》时,因为妻子进门打断了思路,他把稿子撕碎,趴在床上嗷嗷大叫的情景。
每当这时,陈希永从来不跟他急,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有时他发火,我也难过,但心里劝劝自己就平静了。咱有手有脚的不高兴,他又怎么能高兴起来呢。”有一次,陈希永曾跟别人这么说。
陈希永从没跟朱彦夫说过,她看他的第一眼到底是什么感受。朱彦夫这辈子也没跟子女说过,他对妻子是分什么感情。有时候跟护工张德良单独相处时,他偶尔会聊一聊“向华他妈”:“别对第三个人说,这可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呢。”
大女儿朱向华曾问过陈希永,“妈,你这辈子到底是苦多呢,还是幸福多呢?”
陈希永沉吟半天,拉着女儿的手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看过陈希永年轻时照片的人都知道,这个特残军人的媳妇,身高有一米七三,日照海边姑娘,长得白净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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