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信忠
继出版《我们台湾这些年》后,台湾作家廖信忠近日推出了新作《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新作再讲台湾与大陆,让13亿大陆人真正了解台湾老百姓眼里的祖国。从1944年写起,以13位廖信忠认识的台湾平民的亲身经历,讲述几十多年来大陆大事件与台湾小故事,分享各时期台湾百姓对大陆的印象。
南庄在台湾中部苗栗县,背依着中央山脉。
在半山腰的民宿平台上,老板跟我聊起他在南庄生活的往事。
“南庄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有一个特产,就是空飘气球。你肯定无法想象,我的世界观是被什么影响,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景色是通过什么方式,就是大陆飘来的气球啊,哈哈!
“我印象里,第一次见到这种气球,正在油菜花田里帮忙采收。那天,我听见远处田里有骚动,而声音越来越近。远望那个方向,从山的那一边浮出了两个白球,下面好像还挂些东西,缓缓地,随着风,一下快,一下慢,一下又被吹斜吹偏,下面挂的玩意如坏掉的钟摆恣意摆动着。而两颗白球离得越来越远,其中一个白球往我们这里来,另一个又越过另一座小山往别的村庄去。
“大人们放下手边的活,虎视眈眈地抬头观察气球的走向。好多小朋友丢下手中抱着的庄稼,追着白球吵闹追逐。突然‘砰’的一声闷响,气球炸了开来,几包东西掉了下来,还有油印的闪闪发亮的纸片散落,哗啦哗啦,随风飘扬,一片片撒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上,撒在全村各处。
“这时,派出所所长老牛尖锐的哨声一定同时到来。这老牛每次也说同样的话:‘大家不要动!好!现在慢慢捡起来,一张都不要给我少,还有那几包玩意,千万不要去动,那是“共匪”的炸弹,交给我老牛处理。’
“村长也是一样,会说什么气球炸弹是‘共匪’的阴谋,为的是要破坏我们台湾社会的稳定,大家一定要听政府的话,如果诚实上缴,政府一定会奖励各位。都是废话。
“这时候总是会瞄到有几个大人偷偷动了动脚,用脚刨出一个坑,偷偷把那些掉下来的袋状物踢进去,再用脚拨拨土把它埋起来,等警察跑过来就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牛看到了,就开始好说歹说地劝他们拿出来,没藏好被抓到的人脸上一副失落样,躲过的人有点幸灾乐祸地互使眼色。至于那些小纸片,村民就热情地帮忙捡,不仅在抢着捡,还跪着蹲着在土里查看,一张都不放过。只见村民们捡好,脸上充满了期待的样子,开始在村长面前排长队吵着要钱。村长数着纸片,按张算钱,一张发五毛钱。村民们领了一笔意外之财后喜滋滋地离开。
“我记得我捡到一张,看着上面的文字,好奇地大声念:‘毛主席教……啊……这什么字啊!’哈哈,现在我知道了,上面写的是‘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依稀记得那张宣传单闻起来有种奇怪的味道,而上面印着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欢乐地抱着庄稼,背景是金黄色的稻穗,大丰收的样子。结果民众服务社主任刚听见我在读就大惊,喊:‘不要看!上面有毒,看了眼睛会瞎掉。’这一吼可让我吓得闭上眼睛把手中的宣传单丢掉,结果马上奔过来个乡亲抢走了。
“那一年除夕,我们整个家族一起围炉吃团圆饭。妈妈煮了一道菜,用草菇火腿炖了河鱼,那火腿的滋味是大家都没尝过的,赞不绝口。问妈妈是怎么做的,她只是笑而不语虚应了几句,众人好像有点心照不宣不再问。
“我早前在厨房里乱跑,已经看到那藏着的火腿,纸包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金华火腿’。我那时还小,急于在亲友面前证明自己懂得多,就大咧咧很得意地说:‘我知道啦!这是金化火腿啦!’旁边大我几岁的堂哥也不甘寂寞,说:‘明明是金毕火腿,“共匪”送的啦!’我们两小孩此言一出,热闹哄哄的气氛瞬间跌到冰点,突然一片沉默。我偷偷转动脖子瞄大家一眼,夹菜的夹菜,低头吃饭的继续低头吃饭,沉默不语,一片冷静。
“那个场面太搞笑了,童言无忌嘛,还是我爸厉害,尴尬地打圆场,说:‘没有啦!不是啦!是朋友在台北金华街的店里买了送我的,很有名的金华街火腿啦!’我看他其实吓出一身冷汗,还好他知道台北有一条金华街。
“堂哥说‘共匪’送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人姓‘共’名‘匪’的,怎么有那么奇怪的名字,学校老师怎么又跟我们说‘共匪’很坏呢?可是那么坏的人怎么还会送我们肉吃,我就想,他应该很厉害吧!可以成为‘蒋总统’敌人的人应该很厉害的,就好像以前布袋戏史艳文的敌人是藏镜人一样。老师总是说他很坏,可是到底坏在哪里呢?‘共匪’到底住在哪里呢,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
“如果收集到一定数量的宣传小卡片,可以换彩色铅笔或垫板,这对小朋友吸引力可大了。到后来,一听到外面传来‘砰’的一声,第一个反应就是‘气球’,就想往外跑去追,捡到飘来的传单还可以换礼物,想想这‘共匪’怎么可能是坏人,简直就是好得不得了。
“你知道小朋友都会把老师的话当圣旨,开口闭口就是‘老师说’对吧!嘿嘿!老师在我心中形象破灭也是因为传单的关系。老师常常说,传单上面都有毒,摸到了,看了,眼睛会瞎掉,手会烂掉。搞得有好一阵子,我看到传单都要用筷子去夹。
“可是我们后来就觉得奇怪啦!怎么老师好像都是直接用手去拿的,小朋友就觉得可能是大人抵抗力比较强才不会中毒,小朋友摸就会中毒；又有人说传单闻起来都有种怪怪的味道,那肯定是毒,大家就想,那肯定是‘共匪’的阴谋,让你闻了之后头脑变笨。我们班有个看起来呆呆的同学,他又很喜欢捡传单,我们就常笑他就是捡太多才会变得那么笨!
“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她爸爸就是学校老师,平常喜欢装作懂得很多的样子,结果她得意扬扬地说漏嘴了。她告诉我们,那才没有毒,她爸爸每次收一堆放在家里,怎么可能会有毒?那个怪味是油墨的味道。她说得对,那的确是劣质油墨的味道。结果,她这么一爆料,老师伟大的形象在我们小朋友的心目中轰然倒塌,哈哈!
“在夏天的时候,通常会收到另一种传单,上面写着好多错字,后来才知道那是简体字,是台湾这边要飘过去给大陆的,也是在这附近高地放飞。上面印着比较熟悉的‘蒋总统’、十大建设,还有眼熟的台湾景色,偶尔会有清凉的美女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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