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们不再迟到
寻找滇缅抗战老兵
2014年06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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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规模空前的公祭活动,使那段对于多数国人来说仍感陌生的历史,重新闯入人们视野。
  作为历史的亲历与见证者,参加过滇缅抗战并幸存下来的远征军老兵,再次成为公众关注的对象,因为他们曾经照亮过这个国家最黑暗的那段岁月。由于各种原因,这段历史曾经被“屏蔽”,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真相终究被打开。面对那些“不怕死亡,只怕被遗忘”的老兵们,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力量,以其特有的方式,捧起了纪念那段伟大而悲壮历史的“接力棒”。 

  本报深度记者 刘志浩      

自杀的93岁老兵
  6月12日,被称为“近年来规模最大”的迎接抗日远征军遗骸活动在边陲小城云南腾冲举办的时候,作为国内最早研究并熟悉这段历史的当地学者之一,李正并未接受邀请,而是躲进一处僻静角落,给一群来自外地的学生上课——讲述腾冲战役、松山战役。
  面对那段惨痛而悲壮的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纪念方式。对李正来说,他更喜欢的方式之一,是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及讲解,让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发现“历史的本来面目”。
  云南大学,岭南大学,香港大学……这几年有不少学校留下过李正的足迹。每当看到学生们或恍然大悟,或愤慨难耐的表情,李正知道,他又一次成功点亮了一些人脑子中“被忽略的历史空白点”。
  已到古稀之年的李正,现在愿意把更多经历放在讲课上,对于授课的邀请,李正几乎从不拒绝。他的原则是先上课,至于给不给讲课费,绝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为的就是让更多人知道这段历史。
  早几年前,李正做得更多的工作,是野外考察和走访老兵——“如果你不进行调查,不到当时远征军战斗过的地方走一走,不跟参与者聊一聊,又凭什么告诉人们那段历史是真的?”以民间“布衣学者”自居的李正,对做学问有着自己的理解。
  三十余年间,究竟爬过多少次当年滇缅抗日主战场之一的高黎贡山,李正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而邻近的保山、龙陵、松山乃至缅甸,更是处处留下了他的踪迹。
  对于这段历史的参与者,李正更是投入了巨大心血。三十余年下来,他探访过的老兵已有数百之多:“他们太需要别人的理解了。”这些经历被李正写进《1942—1944腾冲战役田野考察笔记》、《1942—1944腾冲战役亲历者访谈录》等书中。
  至今令他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叫做蒋绍福的老兵。
  十余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正在腾冲县倪家铺村遇到一位93岁、曾在远征军53军警卫营服役的老兵蒋绍福。老人看他拿着相机,就提出让他帮忙拍照,因为他这辈子没有拍过一张照片,担心“一旦走了,棺材上连张照片都没有”。
  李正很快就满足了老人的愿望。再一次带人到蒋绍福家对其进行访谈时,蒋绍福拿出李正为他拍的照片向大家展示,并告诉大家,他死后棺材上终于有照片了。
  随行的摄相师被感动,认真地为老人拍了一张肖像,并告知老人制作好后将转交给他。照片半年后才到了李正手上,他再次带着照片来到蒋绍福所住的村子,却得到老人自杀的噩耗。
  作为一段伟大历史进程的一分子,老兵的倏然而逝让李正有些不解。
  几经打探,他才知道了真相:原来,此前一位好心人每个月通过当地政府资助老人50元钱,后来因经济原因不再支付,老人以为政府故意不给,进而产生误解,担心“是不是又有运动要整人”。加之家人的不解与暴力,这位老人最后选择了自杀。
  李正说,这位老人已经成为他心中的隐痛,而对这段历史的抢救也由此变得更加紧迫,因为这些抗战老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但愿我们不再迟到”。
再过5年,差不多都“走”完了
  就李正而言,走上滇西抗战研究并进而参与老兵救助,并非偶然。
  70年前,一个蚕豆花开的季节,李正出生在边陲小城腾冲。彼时距离抗日远征军以9000多条鲜活生命拼得腾冲光复,仅仅过去半年时间。于是,仍笼罩在喜悦中的父母,欣然为他取乳名“胜利”。
  从那时起,一段对于后来许多普通中国人来说感到陌生的历史,注定要被他所接续。这一切,就始于腾冲——这个当时已被战火摧残成一片废墟的地方。
  自有记忆,李正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当时国民政府工作过的父亲带着自己去县城西南角的一个大园子——为纪念1944年腾冲战役中牺牲的将士而建的“国殇墓园”去学习。在这里,李正接受的最早的启蒙教育是背诵墓园碑刻上的铭文。
  “为世界,卫正义,为祖国,争自由,腾冲一战,碧血千秋!”对于国民党元老于右任题写于墓园忠烈祠墙壁上的这句话,老人至今仍能脱口而出。
  尽管当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这段被岁月的刻刀镌刻于内心最深处的记忆,注定将伴随他的终生。这种记忆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复杂的情感:李正的曾祖母,三祖叔父,三祖叔母,以及刚来到人世间不久的姐姐,都因战火而失去生命。
  李正记忆中的另一段,是母亲在大街上凡是遇到小女孩,都会问年龄,而后重复那句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如果你姐姐在,现在该是多少多少岁了。”
  瓦砾与死亡,成为李正至今无法抹去的儿时记忆。
  当然,对于年岁尚小的李正来说,更有趣的是玩“打仗游戏”:被两年多枪林弹雨洗礼之后,在腾冲野外寻找一些弹壳、钢盔之类的小“玩具”,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当时的李正很难想象,这些东西可能的主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几十年后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1986年,腾冲文管所成立,李正于1987底辞去在当地剧团的职务,调动到文管所,全身心投入到那段距离自己“既近又远”的历史研究中去,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如今,对于这个平均年龄在90岁上下的群体,李正已经非常熟悉:这种熟悉,不仅来自认知层面,更多在于情感的倾注。
  腾冲留下了大量国民党老兵,由于历史及政治原因,过去人们对他们一直重视不足。“最多再过5年,这些老兵差不多都‘走’完了。”轻轻抚摸一下手里的小茶碗,李正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时候,你就是想‘关爱’,也没机会了。”
临终关怀
  这么多年来,除了研究上的成果外,李正最引以为傲的,是带出了一个“徒弟”——腾冲国殇墓园管理所副所长伯绍海。
  两个人的相识颇有意思。2002年前后,时任腾冲县文物管理所所长的李正,去下面的艾思奇故居办事,偶然看到在那里扫地的伯绍海,相谈之下甚为投机,于是他向县文化局申请,把伯绍海调入文管所。
  从认识文物、管理库房,再到野外考察,在李正手把手的指导下,伯绍海一步步加深了对那段历史的理解。
  “我对那段历史本来就有兴趣,跟着李老师,算是跟对人了。”6月13日下午,谈起李正,36岁的伯绍海始终以“老师”称呼。
  如果说“40后”的李正,因为距离那段历史更近而将更多精力放于历史的还原与史料的抢救上,那么“70后”的伯绍海,则侧重从技术以及人性化的层面,对老兵进行着类似“临终关怀”式的志愿服务。他的另一个身份,正是关爱老兵志愿者。
  不止一位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如果想采访老兵救助的事,伯绍海是最佳人选,有人有意愿捐钱救助老兵的,地方政府一般都会推荐给他。
  “这些在山村里被生活磨砺得没了棱角,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真是那些当年穿着草鞋、冒着弹雨为我们收复河山的勇士吗?”忆及最初见到远征军老兵时的情景,伯绍海在2010年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但是谈起当年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抗日岁月,他们目光仍然坚定,记忆清晰如昨。”
  历史真相需要有人记录,而这一伟大进程的参与者们,更值得珍惜,尤其是他们都已是风烛残年,随时可能离去。
  现实往往很残酷。
  “很多时候,不是捐点钱就能解决问题的。”伯绍海告诉齐鲁晚报记者,由于儿子不孝,一位瘫痪的老兵每天被家人放在门口一个很大的筐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情况之惨“根本就没法看”。志愿者们送去的钱,尽数落入家人手中,老人的境况却没有丝毫改变。
  不得已,伯绍海只能改变捐助方式:将一部分钱给老人儿子,剩下的钱以“保姆费”的形式,逐月返还。此后每个月,他都要去老人家两三次,“检查”家人对老人的照顾情况,“如果照顾得好,就给他们‘发工资’,如果照顾得不好,就不给钱。”
  通过这种令人无奈的形式,老人的面色好了起来,最终得以体面离世。
  “对每一个老兵的救助,都必须有针对性的人性化服务。”说这话时,伯绍海表情严肃。
  几乎每年,他都要“送走”一批老兵,为他们披麻戴孝也成为伯绍海的一项重要工作。因为,不管在世还是不在世,这些老兵们最大的心愿,便是得到尊重和认可。
  “只能说是尽我所能,满足他们这个小小的愿望吧。”伯绍海说。
   历史“接棒者”
  “我没看错人。”对于李正而言,伯绍海不仅是自己的徒弟,更是那段历史的“接棒者”。
  事实上,经由李正这一代人的研究和呼吁,这段历史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
  6月12日的公祭大会上,云南省委统战部部长黄毅在谈到一位远征军老兵所忧虑的“不害怕死亡,害怕被遗忘”时,就曾表示,“我们从来没有遗忘。”
  就在齐鲁晚报记者采访伯绍海时,遇到一位40多岁的来自西安的企业主,他来腾冲旅游,碰巧赶上这次祭拜活动,于是找到当地政府,希望能捐钱给生活困难的老兵:“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之前我们亏欠了他们太多,现在再不还账,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伯绍海说,这样的捐助者,这些年他遇到不少。而在网络上,“关爱老兵”早就成为一些年轻志愿者的日常工作。
  “深圳胖哥”、“上海氧气”……对于志同道合者,伯绍海随口就说出一连串名字。“跟他们比,我其实做得很有限。”伯绍海说,由于一些老兵住在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驾车前往看望他们的志愿者往往要早出晚归,连续几天下来,常常让人疲惫不堪,有的志愿者甚至因疲劳驾驶出过车祸。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可以用‘疯狂’来形容。”云南当地一位接触过这些志愿者和抗战老兵的媒体人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很多志愿者一旦陷进去,往往无法自拔。
  “有些老兵的日子确实过得非常惨,谁见了都会动容。”这位媒体人说,这种动容,更多是建立在一种对历史的认同感之上。
  12日的公祭大会现场,齐鲁晚报记者就曾碰到来自贵州的个体老板周谦,2009年看了一则关于“老兵回家”的新闻后,周谦便开始关注抗战老兵,此后不断参与当地一些关爱老兵的活动。尽管面临资金、交通等限制,但周谦表示会坚持下去,因为“这是对历史负责”。
  在中国,没有哪个地方像腾冲这样有着如此浓厚的抗战文化氛围,而身为腾冲人的李正,终身追求的目标就是,“为这段历史(远征军抗战)正名,还其历史的本来面目。”
  时光流逝,现在公众对于那段尘封的历史的认同度越来越高,可以说李正已经部分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但他认为这还不够,“需要我们的国家和政府给予更多的认同。”
  不仅对于那些几十年前逝去的战士应该如此,对于幸存下来但仍在底层挣扎的老兵,更应如此。
  “这些老兵像一盏盏明灯一样,照亮了国家和民族最黑暗的时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同样是“最可爱的人”,“希望这段历史能深入每个中国人心中,真正传承下去。”李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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