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在外乡
2014年07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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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黎

  东北胖叔和他媳妇带着几样小菜、几瓶小酒来找我爸叙旧。俩人盘腿一坐,就没完没了了。
  天很热,胖叔特意回家换了条裤衩。俩人赤着膀子,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瘦骨伶仃,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挺有趣。俩人一手举杯,一手在空中比划,活脱脱的酒气军师,指点江山:万马千军眼前过,尘埃不入眼。
  俩人酒入肚肠,眼神开始迷蒙,嘴也说不溜了,只有手中的酒杯如常,碰撞得叮叮响。俩人若扛起青龙偃月刀,跨上赤兔马,简直关公在世,那脸色,哪是“重枣”可以比拟。
  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当时的光景我没见到。但是结果一样,俩人酩酊大醉,醉得找不着北。
  结识胖叔,实在是巧。那时我家还经营着小饭馆,那会儿天气已微微转凉。那几天总能见到一对打扮入时的夫妇来吃饭,总是一个菜,一瓶啤酒,两个馒头,一吃就是一晌午,总要等到最后才走。我起初有些纳闷,后来才知道,他俩在这蹲点呢,这胖叔和他媳妇。
  他俩是瞧上我家这股热闹劲儿,想搭伙早上卖早点。这事还没谈妥,就赶上车祸,我爸腿坏了,饭馆不得不兑出去,下家就是他们。
  他们实在认真,挂上新门面,将室内重新布局,桌布换成新的,锅碗瓢盆擦拭一新,墙上挂上新图,一切都是新的;他们实在能干,两个人从早忙到晚,早起做早点、置办原料、迎送食客、拾掇屋子,一日的辛劳最终积淀在外乡的日子里。
  再见面,已是初冬。胖叔的媳妇看上去和之前有些不同,不同在哪里我又说不上来。后来爸爸告诉我,胖叔他媳妇在湿滑的厨房里摔了一跤,身子摔坏了,我恍然,怪不得,那时觉察的不同应该是面容更加憔悴。胖叔他丈母娘也住院了,饭馆实在没办法再经营下去。饭馆暂停营业,外乡人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回乡了。
  为此,我恼了一次。我想不通为何两个已退休的中年人要千里迢迢赴外乡打拼,这应该与“热度”无关,像青年人那样热血沸腾着。我撂下两个字“闲的”,被父亲呵斥了一顿。
  父亲也曾是外乡人。远赴新疆,下深达百米的煤窖背煤,心心念念都是不远处可能会随时发病的母亲;远赴临县,承包百亩果园,住着临时搭建的、没有窗户的房子,夏天蚊蝇烦扰,冬季冷风侵蚀;远赴临镇厂子里打工,整天啃面包、咸菜,没日没夜辛劳,紧紧束缚着自己的自由和尊严,深深吞咽下前辈们对外乡人的挤兑和良心对此的不满;远赴邻村开饭馆,像所有个人餐馆一样,为了节省成本、疼惜身边人不惜跑断自己的双脚,买菜、备菜、做菜,手上的泡一茬接一茬地长,脚下的鞋一双接一双地坏,拖着“断腿”穿梭在厨房里,豆大的汗珠滚滚直下,疼得他不知怎样发泄,他的声音开始变大,直至最后经常的呵斥,他本是个不轻易发脾气的人。
  在外乡,外乡人不过是想许身边人一个像样的将来。
  外乡人的外乡变数太多,到后来“像样的将来”就成了“荣归故里”的妄念。他们期许的将来除了“荣”还有“辱”。像是回家一样,年后他们又如“约”回来了。所谓的“约定”不是“早已歇业”的饭馆,而是外乡人荣归故里的信念,还有担心被人嘲讽的提心吊胆。
  如果我的身边人为了许我一个像样的将来,而在外乡成为一个外乡人,我不情愿。不情愿他们为了一个无谓的“像样”而变得“不像样”。我情愿清贫地相守与奋斗。
  胖叔此次来访,除了把酒言欢,畅叙兄弟情谊,更重要的是借些桌椅板凳。饭馆再易其主,而这两个外乡人又得重拾旧业,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还在外乡。
  “我不能就这样回去”。这是胖叔的原话。我好像看见他摘掉眼镜,揩了揩眼角;胖叔他媳妇叼着烟,吐着雾,又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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