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神
2014年10月27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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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道
父亲在遭受三次脑血栓后,躺倒并且失语了。一辈子忙碌劳作又寡言少语的他,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退休”生活。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双眼总是填满了怯弱和挣扎的眼神。父母养育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贫困使他们饱受歧视备尝艰辛。
那时候还是集体生产,母亲因身体有疾,全家就父亲一个劳力挣工分,他拼着命拣队里的累活、脏活干,推石头一次能装千余斤。我放学后到田里去给父亲送的饭,一般是窝头或煮地瓜干,他怕人看不起,总是躲到地角去吃。
有两件事至今在我脑子里磨灭不掉,且随时光流逝痕迹愈深。一是每年村里年终决算张榜,父亲的名下总是欠粮户,大队的喇叭只要一喊父亲的名字,他就吓得不敢出门;二是我读高中那年,在我上不上高中这个问题上,父母发生了激烈争吵。父亲急切地盼我下学,帮他干活养家;而母亲却在我身上寄托了她无限的希望,又担心不让我上学将来我会埋怨她。争吵持续几天,母亲请来大舅调停。大舅说,第一学期五块钱学费我拿,第一年学习不行就退学。父亲妥协,一声叹息,眼神甩出一股委屈和失望!
快入学了,父亲到南山砍了一根木棍,把它修理成扁担,给我挑行李用。我局促地站在他身后,看他一双粗糙的手,如蹩脚的木匠,把那木棍反复打磨,就像要把所有希望一刀一刀地刻录在上面,又似把千斤重担一点一点地为我剥去。
由于住校,姐姐每天摊的煎饼得先积攒够我一周伙食,剩余的才是一家人的奢侈食物,生活水平不仅没有因我长大而改善,反而降低。学校时间抓得紧,我周六下午回家拿饭,第二天早自习前就得赶回学校。早晨四点左右,父亲就起来生火给我做饭,蹲在门口,一边吧嗒着旱烟,一边看我吃完。我走出好远,还能听到他有点故意的大声咳嗽。
我家离学校近20里路,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叫老虎岭的山冈。早晨5点,是深秋很黑的时辰,我背着煎饼,提着咸菜罐,向学校赶。羊肠小路的两边是深不可测的玉米地,秋风吹得玉米叶沙沙作响,路边间或冒出的木头电线杆,看上去像忽然钻出一个人。可我总觉得身后有父亲跟着,竟然从来没有害怕过。
高考过后是漫长的等待。母亲紧张得天天烧香拜佛,领我找人算卦,父亲却似乎很平淡,照样每天忙活他的地。收到录取通知书,母亲故意装出很悲伤的样子诳父亲,说:“孩子没考上!”父亲听了,先是一愣,眼睛盯着手里的锄头,若无其事地嘟囔:“愿意学就再复习,不愿上就下地吧!”
我要到南方一座城市上学。父亲的眼神里,充盈着遥远的希望和现实的无奈。我打点行装,父亲给我捆扎被褥铺盖,捆好放开,反复几次。他嘱咐母亲给我带上点煎饼、咸菜,说南方饭食不习惯,又让姐姐把当天卖菜的钱也拿出来,凑齐170元整数,说穷家富路。
父亲这多半生没有出过远门。2010年女儿要到青岛上大学,我和妻子许诺一定陪父亲去青岛看大海。由于工作忙碌,这话一放就是两年多。去年夏天,我和妻子回老家,要拉上父亲去青岛。可无论怎么劝说,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门口栏杆,就是不走。我把轮椅搬上车,母亲也吓唬他:你要不去,家里也没人管你了。父亲无奈地松开手,脸上两行老泪缓缓流下。在女儿学校,他很兴奋,一直仰头对着他孙女的宿舍张望。在校园照相,女儿扶着爷爷的肩膀,他端坐轮椅极力配合,姿势犹如一尊雕塑。
在海边,我把轮椅推到离海水最近的地方,妻子忙着给他照相,随行的孩子一眨眼就冲进了海水中嬉闹,父亲嘴里呜哩哇啦,左手到处比划,妻子问这问那,猜不出他什么意思,父亲无奈地垂头丧气。待到我把几个孩子从水里赶回来,他才用力点了点头。一阵急雨突如其来,我背起父亲就跑,可沙滩上实在跑不动,他左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像要拼尽全力帮我。青岛之行,我和妻子五味杂陈,唏嘘不已,既有了却久有心愿的轻松,又掺杂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慨愧疚。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代表不了别人,他也不想去代表谁。但在他这一代农民中,吃苦耐劳、大爱无痕、心存希望、观念老旧的人,又何其之多!
父亲的眼神,不仅串联起我对乡村生活的记忆,而且常常引起我对后来生活的沉思——坚守自己,倾力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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