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斋名说起
2014年11月0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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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云国
  承蒙“青未了”的厚意,让我取个栏名,写点东西。踌躇了一下,就叫“三声楼读记”吧。但“必也正名乎”,总得说些理由。
  读书人爱给书房取个雅名,其风盛自宋代。刘禹锡有《陋室铭》,说其中“可以调素琴,阅金经”,金经是泥金写的佛经,这陋室应是他的书房。但“陋室”即简陋的房室,并非书斋别称,可见自名书斋,至少中晚唐还不风行。但及至南宋,徐光溥已编了一本《自号录》,专录宋代士大夫的自号,“亦可以品量其器业之宏狭”。其“斋”、“庵”、“轩”、“寮”等类别中,多是书斋名,著名的有米芾“宝晋斋”,朱熹“晦庵”,辛弃疾“稼轩”。
  “三声楼”也算我的书斋名吧。五十年前,我正读初中,课余借了一册《燕山夜话》看,有篇《事事关心》介绍顾宪成写的对联,认为“表示了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这副对联,我特别喜欢而过目不忘:“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不料两三年后,姚文元发表《评“三家村”》,把《燕山夜话》定为“最刻毒的借古讽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事事关心》也遭到批判:“东林党是明代地主阶级内部的‘反对派’,邓拓这么欣赏‘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是因为‘反对派’引起了他内心的共鸣。”对当时说邓拓“反党反社会主义”,作为中学生的我还难有洞见,却觉得对联倡导关心国事、天下事并没有错,伟大领袖还教导“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呢!
  “文革”期间,没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呆在城里吃干饭。家里有个小阁楼,老上海弄堂常见的那种,算是我的起居室。搁架上有限的几本书,就是全部精神食粮。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为这个“一丈多方,三尺来高,欲立碰头”的空间取了个“一心三声楼”的雅称,还请同窗篆了方印。“三声”即“风声、雨声、读书声”,“一心”即“家事、国事、天下事”关乎一心。“文革”期间,我竟然还念兹在兹这副对联,足见其“流毒”之深。
  “文革”过后,读到邓拓诗词,才知他对这副名联情有独钟。1960年,他有《过东林书院》诗云:“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地间。”《事事关心》写在次年八九月间,应是继这首诗有感再发的。该文之后,他在两年后赠友人诗里又说:“当年风雨读书声,血火文章意不平。”显然仍用“风声雨声读书声”之典。对联倡导而邓拓推崇的,正是自古以来中国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他作为共产党内知识分子继承了这种传统,原应视为优秀文化传承有序、后继有人,孰料却都以“革命”的名义被踩成了齑粉。
  上世纪的最后一年,我到无锡讲课,特地去了趟东林书院。北宋学者杨时(号龟山)创始的这座书院,明末因东林党人讲学论政而声名大噪。暮秋夕阳里,只有我一个凭吊客,踟蹰在修葺一新的讲堂、园林间,在依庸堂里见到了那副名联。想到东林党人的命运,也想到邓拓的遭遇,还回味了自己与这副名联的因缘,在归途写了四句诗:
  先贤胜迹独追寻,
  家国文章天下心。
  躞蹀沉思斜照里,
  明朝犹许党东林。
  进入新世纪,我也迁居高楼,比起那小阁楼,读书环境已今非昔比。今年,另一位治印的友人要为我刻书斋印,盛情难却,沉吟一下,还是让他另刻了一方“一心三声楼”印。我想,时代尽管变易,读书人总该有点“家国文章天下心”的情怀吧!
  最后说说“读记”。栏名“读记”,并非《太平预览》引《博物志》所说“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记,曰章句,曰解,曰论,曰读”的意思。那种“读”与“记”,都是贤者学习圣人经典的读后感,我哪配得上!我的“读记”,用意直白,即“阅读”与“笔记”两个动词的合成,也就是将阅读的感兴记录下来,如此而已。当然,阅读的对象是广义的,不妨读书、读史、读人、读世;记下的内容不拘一格,可以是关乎家国的时评,或许是兼及文史的小品,也不妨是一得之见的书话。

  (本文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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