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雷楚年的迷失
2014年11月17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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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深度记者 刘德峰
这绝不是雷楚年意气风发时勾勒出的未来的样子。
曾经的2008年全国“抗震救灾英雄少年”雷楚年,11月3日再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时,瞬间定格的是在法庭上戴着手铐、仰面唏嘘的形象。
从英雄模范到受困囚徒的跌落,这一幕并不陌生。雷楚年的坠落轨迹,像极了曾经的抗震救灾英雄、最牛志愿者陈岩。在英雄光环的笼罩下,他们短短几年时间,便走上了与曾经规划的未来人生相反方向的道路。该怎么正确地做英雄,这是个问题。
“我是国家的人,国家怎么可能不管我”
11月3日,成都市高新区人民法院,雷楚年以“被告人”的身份站到了法庭上。
因涉嫌诈骗包括其女友郝某在内21人的46.3万元,他被以诈骗罪、伪造国家机关印章、伪造公司印章罪提起公诉。
时间回到2008年5月12日,仅有15岁、还在四川彭州市磁峰中学读初三的雷楚年,因在汶川地震中救出本班7名同学而被评为全国“抗震救灾英雄少年”,此后频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感动着关注救灾进展的全国观众。
“我原来的理想是踢足球。”2008年6月20日,雷楚年在中央电视台为其制作的专题片中说,“这件事情之后,我觉得高中毕业考个军事院校,当兵。”
两年后,雷楚年再次描绘了同样的人生规划。2010年5月12日前后,雷楚年等10名汶川地震抗震救灾英雄少年受邀前往上海观看世博会,雷楚年接受采访时说,“我现在的目标是希望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军校。”
然而,他却走向了与未来目标相反的方向。
2008年中考结束后,雷楚年进入四川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读高中。据该校老师回忆,高中时期的雷楚年经常到全国各地演讲,很少有时间在校读书。
承办雷楚年案的检察官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雷楚年自己也曾承认,进入高中以后就没怎么读书。
把注意力从学校移走的雷楚年,逐渐加入了“不良少年”的行列。
雷楚年的街坊林先生曾回忆称,他有次见到了正在读高中的雷楚年,雷楚年往自己桌子上丢了一包高档外地烟。林先生说,此时的雷楚年大多和“社会上的娃”混在一起,这让老街坊们觉得这孩子变得有些轻浮。
是心态的变化,让雷楚年南辕北辙。
2010年5月份,一位当地媒体人以领队的身份,参与了抗震救灾英雄少年的世博会之旅。就是在这次活动中,雷楚年向主办方提出要住豪华单间。
“我跟他说,你这样不行。”当时已了解到雷楚年学习成绩窘况的这位媒体人劝阻他说,“你应该认真学习,把已经取得的荣誉当做一个进步的平台,而不是终点。”雷楚年的回答让人失望,“他说,‘我是国家的人,不必为我操心,国家怎么可能不管我?’”
荣誉本身应该带来的激励,让雷楚年的认知有些失控,他开始追逐虚荣和奢侈。
最终,雷楚年没能考上大学。而据报道,在高考结束后,雷楚年曾大摆宴席,并对在座的亲戚称自己考上了一所知名重点大学。
雷楚年的前女友郝某向媒体透露,他平时在成都每月花销多达上万元。雷楚年带郝某出去旅游,都要住四星、五星酒店,租豪华车开。雷楚年还经常在买了经济舱机票后,偷偷换成头等舱。
对高中毕业的雷楚年来说,2008年被授予的“抗震救灾英雄少年”称号,成为他唯一值得炫耀的资本。
郝某的朋友刘女士说,雷楚年经常会得意地对那些不知道他身份的人说,上网搜索“雷楚年”就知道了。
刻意拔高的A面与隐藏的B面
雷楚年介绍自己的方式似曾相识。
“你连我都不认识?我是陈岩,就是电视上播的救过‘可乐男孩’薛枭的那个志愿者。”一位曾参与四川地震灾后重建的志愿者回忆说,2008年,在地震灾区,陈岩曾到他的帐篷中这样介绍自己。
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志愿者陈岩因辗转绵竹、都江堰、北川等重灾区,在80多个小时内救出29名生还者而被誉为“中国最牛志愿者”。
他的人生落差也是许多人未曾想到的。2013年5月28日,陈岩因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
陈岩与雷楚年更为相似的是,直到进入司法阶段,在两人闪烁着光辉的A面的另一面——他们的B面才得以完全展现在公众面前。
所谓的英雄从来不是完美的。
就像最初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的雷楚年,用其同学的话来说,他是一个非常调皮的孩子,经常“惹是生非”。连雷楚年自己也承认,在救人行为发生之前,他受到的批评要比表扬多。
但也正因如此,雷楚年的英雄少年形象,在当时的舆论氛围中,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可爱。
公众对陈岩的印象也大抵如此。2008年6月25日,天涯论坛曾出现过一篇题为“[汶川地震]陈岩?英雄?骗子?”的帖子,发帖人“专业拍砖”怀疑,抗震救灾中的“陈岩”与几年前自己知晓的一个骗过别人钱的“陈岩”是一个人。
“专业拍砖”坦言,自己手上并无太多直接证据,而只是诸如QQ聊天记录等间接旁证,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坚信”,抗震救灾中的英雄陈岩“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时值灾后重建初期,“最牛志愿者”陈岩的名字,早已广泛出现在全国各地媒体上,他救援时“声音嘶哑几近失言,不知疲倦用手挖砖,经验丰富协调救人”的形象,也早已深入人心。
面对“专业拍砖”的质疑,跟帖的网友几乎无一例外地表达了不满和愤怒。显然,人们更想看到一个没有污点的陈岩。
正是在这种社会情绪下,陈岩性格、行为中很多东西都被过滤了。
有知情者曾回忆称,2009年5月12日,陈岩在德阳举行婚礼。确定婚宴标准时,陈岩曾多次对服务员发飙:“这个标准我怎么招待人?”“我不需要优惠,钱不是问题。不行我就换地方,等我陈岩办婚礼的酒店多的是。”
而雷楚年的形象也一再被刻意拔高。
2010年,有国内媒体报道称,为了跟上教学进度,雷楚年利用课余时间向老师、同学请教。“在老师和同学们的耐心帮助下,如今,雷楚年在学习上取得了很大进步。”这家媒体如此描述。
但事实并非如此。2010年,四川一家当地媒体曾赴雷楚年所在高中采访。“老师告诉我,他的成绩离全校倒数第二名还差着很大的距离。”当年采访的这位媒体人士告诉齐鲁晚报记者。
“这是一种‘为尊者讳’的传统。”有评论人士指出,但这对原本就品行不端者而言,如果没有及时跟进的引导,被忽略的B面就会悄然滋长,进而成为一种负担。
光环赋予的独特资源
这种负担对雷楚年而言,起初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沉重,反而更加轻松。
2008年中考,雷楚年的成绩并不理想。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鉴于在汶川地震中的英勇表现,不少学校都想免试录取他。
据报道,2008年9月,雷楚年被特招进入四川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学校特意将他安排到“宏志班”,免除他所有的学杂费,并额外每月发放200元补贴。
这是与雷楚年同龄、同年级的其他普通学生难以得到的特殊待遇。
随着全国上下树立英雄形象的活动不断开展,雷楚年开始得到更多。
因为是抗震小英雄,2008年6月中旬,雷楚年入选全国英模报告团。半个月内,报告团成员在北京、天津、河南等6省市做汇报演讲。
据雷楚年在磁峰中学时的体育老师黄先生介绍,由于雷楚年是报告团中唯一的未成年人,他作为监护人陪同参加了这次汇报演讲。
“这次演讲规格非常高,国家和省级领导都接见了汇报团。每到一处,都有警车开道。”黄先生说。
同样因为是抗震小英雄,雷楚年不断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并成为奥运火炬传递成都站年龄最小的火炬手。
在震后几年时间里,雷楚年的种种收获,皆因“抗震救灾英雄少年”的荣誉。
这似乎是一个极强的心里暗示,凭借这一荣誉,他可以享受其他人无法享受的待遇,还可以获得更多。于是,慢慢放弃学习的雷楚年,逐渐走进了“名利场”。
同样,陈岩利用“最牛志愿者”的英雄角色,扮演起政商之间的掮客。
德阳一位曾与陈岩打过交道的生意人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当地灾后重建需要大量工程,凭借自己头顶的光环,陈岩扮演着一种“中间人”的角色,帮商人和政府牵线,并乐此不疲。
“他常常是一个电话过来,说他在外面吃饭,让我过去结账。”这位生意人对齐鲁晚报记者说。
雷楚年曾告诉办案检察官,他学习跟不上,开始觉得上学没啥意思,于是就想通过各种方式挣钱。雷楚年口中的“各种方式”,实际上只有一种,就是“名声”。在彼时的社会环境中,“名声”以及频繁的社会活动,意味着超出常人的人脉资源。
雷楚年周围弥漫的人情关系、网络崇拜和他想靠名声获利的念头一拍即合,转身从学生变为“掮客”。
“那时,有朋友找雷楚年帮忙,他就让朋友放心,声称自己有的是关系。”黄先生说,“他经常很高调地说和哪个关系非常好,可以处理。”
这是一个各取所需但却违法的生态体系。“托情者对雷楚年的利用,反过来助长了他的掮客行为,并成倍放大了他将最终面对的结果。”有分析人士指出。
于是,雷楚年号称能办成的事,从帮学生读成都市重点中学、帮人上户口,逐渐扩大到购买驾驶执照、发包工程等多个领域。
刚刚二十出头的雷楚年,在短短几年之间,涉嫌诈骗人数有21人之多,涉嫌诈骗金额也达到了46.3万元。一位检察官曾对媒体表示,如果罪名成立,因诈骗金额巨大并有流窜作案的特别严重情节,雷楚年将面临10年以上的量刑。
“是不是孩子承担了太多他不该承担的荣誉?”当雷楚年涉嫌犯罪的消息传出,雷楚年初中时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陈冬思考了许久。
雷楚年目前所面对的境况,一时让陈冬难以接受。“我以前想,雷楚年出名后,将会得到更好的教育,拥有更优越的生活条件。”陈冬受访时说,只要雷楚年一步步走下去,把书读完,肯定前途光明。
与雷楚年一起被评为“抗震救灾英雄少年”的其他孩子,并没有像雷楚年一样走上违法的道路。
2008年就读于汶川县映秀镇漩口中学初三年级的马健,在地震中凭双手挖了4个多小时,将同班同学向孝廉从废墟中救出。此后,在一位热心华侨的帮助下,马健2011年进入佛罗里达州理工大学学习。
“可乐男孩”薛枭2009年曾与马健一同受邀赴佛罗里达州理工大学参观。该校曾承诺,只要薛枭高中毕业,英语成绩达到相应的托福水平,就可以录取他,并提供全额奖学金。由于薛枭英语成绩不理想,最终未能前往,同年,他被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免试录取。
他们与雷楚年不同的,是面对英雄光环和名声的心态。
“我不是英雄。”马健在赴美参观时说。即便回国后,他也如此表达:只是自己比较幸运罢了,当时很多同学在救人,而自己有幸被媒体关注到。
薛枭则直言,成名后自己“压力挺大”。他在2009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自己读书的压力“巨大”,总担心成绩赶不上。“对未来的压力巨大,自己得到太多的关心,不能没有出息,自己给自己很多压力。”薛枭说,“但有时我又想,自己能幸运地活下来,困难没理由克服不了。”
据公开报道,曾有来自全国的媒体和各界人士前往四川探望薛枭,并邀请他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薛枭的学习也确实因此受到过干扰。因为跟不上同学们的学习进度,他曾一度十分失落。
为了尽快从活动中解脱出来,薛枭平时上课从不把手机带在身上,校方原则上也不再接受媒体及探望者的访问要求。时任校长肖明华对探望者表示,希望还薛枭一个清静的环境,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生活。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表示,“家庭、学校和社会,在雷楚年的身上,做的都很不到位。”
“当初组织他去巡回演讲的机构现在到哪里去了?”熊丙奇直言,相关部门往往只重视对英雄形象的塑造和宣传,而忽略了对未成年人英雄少年最为重要的事情,这也值得反思。
2013年底,尚在缓刑期间的陈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即便是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也没能正确面对头顶的光环。“我毫无意识地就被架在一个找不到的位置上去了。”陈岩说,在被警方抓获的半年多时间里,自己终于明白,在获得“最牛志愿者”赞誉后,没能好好把持自己,不懂得拒绝,才使自己一错再错。
好在越来越多被戴上光环的人们,已经早他们一步看清了这一点。
2012年,杭州长运公司司机吴斌被铁块击中腹部后忍痛安全停车救下24名乘客,被称为“最美司机”。英雄家属却拒绝了一切社会捐助。
“吴斌的精神可以继续弘扬,但他的家庭需要回到平淡生活中去。”吴斌姐姐吴冰心曾对齐鲁晚报记者说,“如果太多依靠社会,我们就会变得没有尊严了。尊严就是一种平淡的生活,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会自食其力,更好地生活下去。”
“不管是个人、家庭和社会,都应该对英雄和光环有一个理性的认识和态度。”熊丙奇说,既不能因其他因素否定一个人英勇救人的行为,也不能为了塑造一个“高大全”的形象而掩盖其缺点,更不能让光环与特殊待遇纠缠在一起。
承办雷楚年案的检察官曾对媒体称,检方曾联系过他的父亲,不过雷父不愿提起此事。雷父告诉检察官,雷楚年在外边给他欠了很多账,他帮着还了部分。后来实在还不起了,就不想管了。
这位父亲没有为儿子请辩护律师,只是每月汇一点生活费供儿子在关押期使用。“现在根本联系不上他。”一当地人士告诉齐鲁晚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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