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几十年前的故友
2014年11月19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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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的孩子们,这个家庭的故事不仅是新颖的,而且是经典的。从文学角度讲,这个有代表性的家庭的百年故事,也算是一个民族形象百年史。
□陈中华
与李桂君先生相识在上世纪70年代。他是上海人,在同济大学学了土木工程,毕业后到枣庄矿务局,其间与我父亲在一个单位共处过。作为上海人,妻子也在上海,本人却被分配到偏僻的枣庄煤城做工程设计——这原因,在那狭僻的地方许多人都知道。传说,他是国民党将领李仙州的侄子,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有这么一个家庭,后代受殃连是肯定的。
与他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是相傍出差。那是1977年,我下乡插队返城在一地方专业文工团工作,当时市面大型乐器奇缺,李桂君的许多亲朋在南方大城市工作,有许多“后门”关系,文工团又将大提琴和琵琶的购置任务交给了我,我便随他南下,在南京赖他的“后门”购到了大提琴。至今脑际中仍会闪烁着的一幅游动的画面是:买到大提琴后,趁短暂空暇他带我去观瞻孙中山之子孙科的旧宅,宅中南墙一扇宽玻璃窗直垂地面,这种罕奇式样在当时的土枣庄从没见过。那时李桂君方才三十几岁,身材匀称,气质倜傥,他全神谛视,轻轻抚摸着那皎白的外墙壁……我当时的感受是:事业心真强!相信他或许要干出什么成绩来。
不想,两三年后,国家一开放,他即去了美国。据说,他的许多家人和亲戚都在美国。
一晃就是近四十年没觏面了。前几年,家中有人在美国,传递信息说他现居圣地亚哥城,还激情不减地开办了一家旅馆。见到一张他于海滩边穿红色短衣的照片,他灿笑着,气度依然。今年上半年我去美国,曾专程去看他。由洛杉矶南行,到了一座优美小城镇,找到了他的宅所。这是一幢两层的别墅式小楼,因那一区域的住家都相互紧傍,李宅的前后院比预想中狭仄。在后院,见到一小游泳池,十多米长,水蓝莹莹的,很诱人,真想躺里面睡一觉。问他做一个这样的游泳池需要多少钱,他说:3万美元。听后略感惊讶,不贵呀!没再细问,猜想他是个建筑专家,或许是自己设计主持建造,3万美元是成本钱。他若留在国内被重用,能砌出多少漂亮的楼厦呀。
李桂君75岁了,已显苍老。我说,显着比以前矮了。他说,是你高了。他当初那倜傥气质,我也很难判断是犹在还是不再存在。他旅馆已不开了,要开始“安度晚年”了。想当初,国家一开放,国家启用知识分子政策刚出台,不及40岁的他即远走美国,想必是被几十年的阶级斗争弄怕了,怕历史再反复,这或许是当时一批移徙海外的人的心理。
家中见到他的一个姐姐和弟弟李林君,还看到李林君主编的一本老照片集,名以《我们的家》,里面印有李家五代人400多幅照片。李林君撰写的序言中有这么一句:“留存的照片正是故事的最好说明。”是的,五代人的各幅照片中,人物迥别的服饰、装扮、气质、表情甚至眼神里,都透视着这个家族每一历史时节真实而殊异的经历。如李桂君的一幅“1968年去山东枣庄的路上”照片,坐在石椅上的那个青年,面容凝重,眼神迷茫,真实地反映了这个当时被迫离开上海的青年路途中的心境。
看到多幅李桂君父亲李伟民的早年照片。他与李仙州其实无任何族亲关系,8年抗战后期任国民党军南方诸条铁路线区中将司令。抗战后,李伟民对国内战争生厌,遂转入经济领域,以官僚资本进行浙赣铁路开发运转。国民党撤离大陆时,他没听从去台湾的劝告,而是选择留下来,将铁路企业转交我军事代表后,其已逾知天命之年,携全家迁上海欲享天伦之乐,不想1957年却以历史问题被问罪,获牢囚15年。
那天午饭后,他们姐弟讲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李桂君说,1973年,他请假去上海看望刑满获释的父亲,一路凭车窗眺览、耽忆,没掉一滴泪。回到家,父亲待孩子凑齐后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爸爸是无罪的,于国家、于个人操守都无罪；第二句是:不要耿耿于怀个人,不要耿耿于怀家庭,要向前看,中国站起来了；第三句是:爸爸让你们吃苦了。李桂君说,听完爸爸三句话,从枣庄到上海的漫漫长途中没掉一滴泪的他放声哭泣。
《我们的家》嵌有李伟民上世纪80年代到美国后写给上海儿女的最后一封信的彩印照,信中有一句话:“北望祖国不胜依依,更不胜浩然生叹……”不久老人突发脑溢血溘然而逝,享年87岁。李林君在书中这样评述:父亲虽一生坎坷,饱经沧桑,却始终眷恋祖国。
李林君刚从一次病中康复,身体瘦削,眼睛却矍铄炯亮。他新近编辑完了自己多年来写作的散文集,《我们的家》序言没有编入,我倒是希望他收入这一篇的。也许对于七八十岁的他们兄弟姐妹来讲,因为是当局者,“他们的家”许多事都听着不稀罕,但对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的孩子们,这个家庭的故事不仅是新颖的,而且是经典的。从文学角度讲,这个有代表性的家庭的百年故事,也算是一个民族形象百年史。我劝他写一本家史书。
(本文作者为大众日报高级记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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