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日照·海边旧事(3)
剃头
2014年12月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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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是老呱。
  旧时,剃头是“顶上功夫”,官品再高,家业再大,也有剃头的时候,叫你勾头,谁也不会抬头;叫你左偏,你不得右移。就是封侯拜相,此时也得乖乖低头。如此风光,“九佬十八匠”,无一能比。
  可怪事也就在这里,拿剃头刀的,入不了“九佬”,更进不了“十八匠”。就是在“下九流”中,也在后排——一流巫(画符念咒招神驱鬼的巫师)、二流娼(明娼暗娼歌妓)、三流大神(神巫)、四流梆(更夫)、五剃头(挑担走四方的剃头佬)、六吹手(吹鼓手、喇叭匠)、七戏子(各类演员)、八叫街(乞丐)、九卖糖(吹糖人的)……下九流,死后是不能进祖林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那时,乡下手艺人中,除了骟匠,就数剃头养家糊口的家什最简单了:一个剪子,一把剃刀,一张围布,一管挖耳,一方磨刀石,一块旧帆布似的荡刀皮――叫“鐾刀布”。鐾,音“被”,意思是:“把刀在布、皮、石头上反复摩擦几次,使锋利。”
  把这些装进箱子,挎上肩,或挑起来,剃头佬就出门了。
  剃的头式也不多,中规中矩,老人剃光头,中年人剪平头,小孩子多是“锅铲头”或“茶壶盖”,偶尔也有年轻人要个流行的“寸头”。
  场所,没讲究,集市、街头、路边、树下,一刀、一凳、一盆、一水筲,一剪、一刮、一掏、一清洗……随意的地方,简单的工具,两三袋烟功夫,一个清气精神的老大爷,笑眯眯地回家了。
  这活看似简单,套路却一点也不能少。早年间,梳、剃、刮、捏、拿、捶、按、掏、剪等,剃头佬得样样精通。
  洗头,使肥皂或洋碱面子。肥皂,庄户人叫“胰子”,贵重,得拿票买,使的就少。剃头佬把开水倒进脸盆,兑好冷水,手放在客人头上,舀少半瓢,试探着让水顺着五指缝往下流——别烫了客人头皮,人小肉嫩、人老皮钝,水烫,自己的手就会先试着。这头一句,大都是:“烫不烫?”随后,抹上肥皂,搔起头皮。时而单手慢挠,如行云流水;时而双手急搓,似雨打芭蕉。轻重随客意,张弛自有度。洗完头,客人神清气爽,倦意全无。
  接着就是剃头,给客人围上围布,左手按在头上,拇指把头皮稍往上撑撑,绷紧。右手拿刀,轻轻往下刮,只听一阵“嗤嗤”声,湿漉漉的头发刷刷往下掉,这是剃光头了。中年人的平头,青年的“寸头”、孩子的“茶壶盖”,得剪。这都很快,花白的、乌黑的、黄不拉即的头发,没多会儿,就纷纷落到了地上。
  这时,剃头佬像庄户人种地似的精细、沉稳,听着剃刀刮过头皮的声音,就像庄户人听见锄头锄掉杂草时一样,嘴角露出一缕笑来。
  修面,也叫刮脸,拿手绝活,先用热毛巾给客人敷面,让毛孔个个张开。再用小刷子蘸上肥皂沫,细细地抹在客人胡须上。取出剃刀,“嗤、嗤,嗤。嗤、嗤、嗤”――在一尺多长、粗黑的鐾刀布上来回蹭几下。右手悬腕执刀,拇指紧贴刀面,食指、中指勾住刀柄,无名指、小指顶住刀把,左手绷紧客人脸皮,先从胡须下刀,刮完后再从顶额分开左右,一刀下去,经鬓角颊腮,直通下颏底,接着耳垂、眼皮、鼻梁,连鼻孔都旋上一圈儿。
  那刀绕来绕去,若即若离,所到之处,再粗再硬的胡须也纷纷落下,再厚的脸皮刮过后也细润光滑。修完面,人格外精神。
  肚里有半瓶墨水的,偶尔拽一句戏文:“不让白发催人老,更喜春风满面生”。或“且看俺挥刀舞刃顶上功夫,管教你改头换面从新做人”……这,大都是剃头铺过年贴的对子。
  掏耳,细活:力道不足,挠而犹痒;用力过大,易伤耳膜。剃头佬把客人的耳朵正对着亮处,左手轻捏耳垂,目光紧盯耳朵眼子,两三寸长的小挖耳、也叫耳扒,一摆弄,耳屎松了,绞刀轻搅几下,用镊子夹出来。扒下最后一块耳屎,再把毛绒绒的耳刷伸进去扫干净。
  这当口,等着剃头的都笑了起来,只见那平日再板整的老汉,也歪鼻、斜嘴、眯眼,脸上肌肉一颤一动的。
  小时候,看到大人的头在剃头佬摆弄下,时而眯眼小睡、时而咧嘴哼唧的舒服样,就生出也想刮一遍胡子、掏一次耳屎的念头,尽管那时脸上还是些黄瘦茸毛。这等着的是父亲一顿呵斥:小毛孩子,学人样。
  “跳刀”,最绝――把客人衣领往后一扯,剃刀横放在颈部,然后将刀口由上往下滑,从颈椎向下跳动或弹到脊背,那是一种通电似的滋味。头一会“跳刀”的,全身的皮都紧了起来。剃头佬就会说:放松一点,没事。又再来了一遍,那时,就会觉出是一种麻、酥、还软软的“放松”……
  套路齐的,还得给客人剪剪鼻毛,叫“修鼻须”。
  末了,少不了按按头、捏捏落枕的脖子,捶捶寒食瘀积的腰背――这叫松松骨头。剃头佬伸出两只枯瘦有力的手,咔吧咔吧几下,客人滋得鼻歪眼斜。
  刚剃完,老人摩着刮得锃光瓦亮的头皮:“舒服啊!”
  腚后跟着来的小孙子跑过来,也摸了几摸:“葫芦头,打酱油,一打打到大高楼……”
(二)
  那时,庄户人的头很难剃――村穷,户更穷,舍不得花钱剃头,一拖再拖。还有的是自家或家族、亲戚有喜事,得处事为人,才剃剃头。头发乱,胡子也如此,懒得刮,有的也不会刮,只等剃头时一块刮了。
  孩子的头,特不好剃,这就看剃头佬的手艺了。
  旧时,哪家孩子满月、百日或周岁剃胎头,场面就热闹了,这不仅因为剃胎头是家中大事,左邻右居、亲戚朋友都围着,要把又哭又闹孩子头上的绒毛利利索索剃干净,就是“三九”天,也得把剃头佬整出一身大汗。
  剃完胎头,主家照例端出一碗好吃的,不管米还是面,碗底都掖着几块肥肉或荷包蛋,这是祖传的规矩。
  两三岁孩子的头,更难剃,他们看见那寒光闪闪的剃刀就害怕,连哭带闹,就是不让剃。这时,大人就会把孩子摁住,剃头佬的刀要准、轻、快。有的孩子剃多会、哭多长,剃头佬刚出师,心一慌,稍没拿捏准,就划出一道口子。旁边,孩子奶奶“啊”地叫了起来,剃头佬惊得剃刀掉到地上……
  经得多了,哪个孩子的头不好剃,剃头佬心里有数,兜里揣些糖豆,黄豆大小,阳光一照,红红绿绿的,煞是馋人。遇上了,掏出来哄哄。心眼多的孩子,学会了装哭,剃头佬也摸出几粒,给他拉拉馋。
  这更难剃的,就是死人的头。旧时风俗,男性长者去世后,都要剃光了头,再净身更衣。给他剃了一辈子的头,总得送这人世最后一程,剃头佬得到口信,不管路远路近,刮风下雨赶夜路,也立马背上工具箱,赶去给死者剃头。死人筋骨僵硬,也得先洗后剃,还要剃好。胆小的,干不了这活。
  刚拜师的徒弟怕极了,往回走的路上,师傅就数落:咱就是吃这碗饭,怎么能在主家那怂样?徒弟小声说:师父,我怕!师傅粗门大嗓地问:你怕什么?死人还能咬你一口!徒弟答:人家都说人才死,邪气重,会撞上鬼!师傅哈哈笑起来:这世上哪有鬼?鬼都在人心里。只要心里没鬼,那世上就没有鬼……
  剃头的年数长了,剃头佬就觉不出东庄西村的变化,只知道在他的剃刀下,村里的男人一茬茬老掉,当某老汉几个月没在村旁小河边出现,一个不确定的夜晚,村里就会传出哭声,这是告诉族人邻里,老人撒手归天了,大家来到那个院子为他送行。出殡在几天后,剃头佬得以平静地为逝者忙碌,让劳累了一辈子的他像活着时那样干净体面地上路。
  为过世长者剃头,孝子给的格外多。可一些剃头佬,在他的“村”里,不管哪家的丧事,都不收钱,说是“送程头”。
  行有行规。剃头,讲究“僧前道后,官左民右”。和尚剃头,第一刀从前面剃下。道士剃头,从头后开始。凡人,两边开剪,官左民右。另外,出家人不说“剃头”,叫“落发”。剪头,要一次剃通,叫“开天门”。
  北方,剃头业有“三不鸣”规矩,过三个地方时,手里的响器不能出声:过桥不鸣,怕惊了水神;过庙不鸣,怕惊了神灵;过剃头铺不鸣,怕抢了同行生意。
  民间忌讳正月剃头,有“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的老说法。每逢正月,是剃头佬最闲、也是手头最紧的日子,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才能再担起一年的剃头挑子。
(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村剃头佬虽没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但“社会主义”绝不会让这些人上街摆摊――“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毛主席老人家说,这是列宁的教导。
  这样,剃头佬们也只能在自家周围方圆几里地走村串户。
  那时,大队和大队、生产队和生产队差大了,“副业”好的,社员出一天工,工日值七八毛,差的也就毛儿八分的,还有惨的——“倒找”。大坡公社有个大队,年底决算,一个工日九厘七分钱,打这,邻村就叫它“九厘七大队”。
  在“富”村,社员剃头,队里出钱,这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每到这天,队长就会吹起尖利的哨子,或拎着马口铁打的喇叭吆喝:社员同志们,到牛屋剃头了。
  没多会,各家各户扯着嗓子喊孩子,一声高一声:大壮,剃头的来了;三华,快回家剃头……
  剃头,就在队里的牛屋,那给猪牛煮食的大锅里,饲养员早烧好了满满一锅水。
  剃头佬打开箱子,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白布,抖开,给队长搭上——一队之长,头,当然头一个剃。剃头佬的剪子一阵“噗嚓噗嚓”,头剪好了,再扶他躺下,刮胡子。饲养员赶紧把盛满开水的木盆端过来,剃头佬把热水捂热的“擦脸布子”润在队长下巴上,再揭开,还冒着热气,铮亮的剃刀顺着胡子一刀刮下去,“嘶嘶”地响。队长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笑了。剃头佬在旁边很小心地搭腔:“这看起来,又是一个棒小伙子。”
  接着,副队长、会计、保管。其他的,挨号。
  常有几个人会插队,大多是队里的军属,或说要办急事。队长发话了:大家让一让,学习雷锋,人家的儿当兵,正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啊。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蒋匪帮做梦都想反攻大陆,没他们站岗放哨,你们还能在这安安稳稳剃头?队长一开口,那些排队的急性子,就不再嚷嚷了。
  剃完头,地上堆起一层厚厚的头发,剃头佬总要扫起来,说是供销社收。这头发啥用?有时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做刷子,有的说撕酱油,还有的说化成药,到今天,我也没弄出子午来。
  这剃法,剃头佬的脸上放出光:“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就在自家手上,不拖不欠,大多给现钱,大人一毛,小孩伍分。也有时生产队给粮,不孬,那年月,粮食金贵。队长、会计、保管的头剃好了,给的快,秤高,成色也足。
  穷村,就得户家掏钱,也是先和队长约好日子,队长也给吆喝,也先剃,照样不用付钱。
  到那天,剃头佬挑着担子,一头是铁皮炉子,温着热水。一头是木制的屉凳,这既是客人坐的凳子,又是搁工具的箱子,上小下大,一般四层,每层一个小抽屉,一层放梳子,二层放刀子,三层放肥皂洋碱,四层放围布。扁担头上挂着鐾刀布,随挑子一下一下悠荡着。歇后语“剃头担子——一头热”,说得就是这事。
  大清早,剃头佬进村了,挑着他的行头,晃悠悠走在进村的小路上,身影渐渐由模糊变清晰。这时,遇上的就和他打招呼,递根烟。剃头佬站着,笑着,肩上行头还挑着。
  春、秋、夏,摊子摆在街头老槐树下,树头很大,像把伞,这是剃头佬的老地盘,土里还掺着去年剪下来的头发渣,都快化成土了。
  放下挑子,支好盆架,摆起凳子,三指宽的鐾刀布往树杈一挂,来到一巷口人家,院里的狗都熟了,摇头摆尾,他熟门熟路地进去端盆水,搁在架子上。
  好事的孩子围了过来,看着嚷着,抓了把沙偷偷放进水盆,剃头佬刚起身,小孩跑了。没多会,又围过来。大人看见了,连打带骂后,向剃头佬道歉。他摆摆手,说没事——师傅教过:出门在外,让字为先。
  总要等那么一会,队长才来,队长又忙去了。老人来了,先啦几句呱,听话好像很久没见了。剃头佬笑着问,老人慢条斯理地说。这时候,就已坐在凳子上,围上了那沾满黑渍却又显得干净的围布。说归说,活归活。剃头、修面、掏耳、跳刀的时候,他话极少,字似乎单个往外蹦。不知不觉,三五位老人剃好了,呱也啦了一箩筐,从春耕秋收,到家长里短。
  陆陆续续,剃头的多起来,男的、女的,大人、孩子——今天是队里定的剃头日子。老熟人,口无忌讳,插不动刀的空,剃头佬会开一些很荤的玩笑,男人们自然笑得开心,老娘们也不在呼,泼女人还假骂几句,甚至揪他耳朵。每当这时,剃头佬就会大叫:“小心啊,我要刮胡子了!”
  午饭,就在这村,轮着吃。那家“拌饭”滋味的咸淡,他心里清楚。吃完这回,再在这家吃第二次,就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当然,这家今年剃头的钱,就算了。那时,庄户人手头太紧,管一顿饭顶剃头钱,也是无奈。
  剃头佬进村,常捎一个筐,腰里一时空的,用瓜干顶,或年底一次结清。赶上水涝旱灾,往往空筐来、空筐走。可前庄后村,从来没有赖账的。
  哪个村都有皮小子,爹娘掏给他伍分钱,忙,没跟着来。过代销社时,他眼巴巴地往里瞅了大半天,挪进去,买了块糖,一分钱,赶紧放在嘴里。剃完头,三根又黑又瘦的小指头,捏出了四分钱。剃头佬明白怎么回事,笑了笑,接过来,这孩子一溜烟窜了。
  晚饭时,父亲拿这“上课”:小甜头尝上了,这辈子就难改了。
  剃头佬先是人民公社的社员,给本村老少爷们剃头,按头记工分。农闲时到外村剃头,按天数交钱买工分,那是队里的“副业”,捎着自家挣点零花钱。
  他们多好烟嗜酒,下半晌,偶尔没客了,就靠在树根下晒一会太阳,左手摸出9分钱一包的“葵花”、“勤俭”,巴嗒到烫手才掐灭,烟把得包好,凑到六七个,还能再卷一根。馋酒了,掏出玻璃瓶子,里面是散装的地瓜烧,小口抿,一口,两口,又看看,摇摇,塞下塞子。再馋,也不能喝多,过会还得拿剃头刀。
  这时,他会眯上眼,一条老狗懒洋洋地趴在旁边,几只老母鸡在土里刨虫子,刨得尘土飞扬……
  剃头佬走后,全村人的头,就像刚割过的麦地,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赶巧了,晚上生产队开社员大会,雪亮的汽灯下,一片铁青色的光头,锃明瓦亮,队长诗兴大发,不是“为有牺牲多斗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就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作者为著名学者、日照市太阳文化研究会监事长、《日照企业文化》杂志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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