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聪明与糊涂之间
2014年12月15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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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钟鉴
我的专业不在文学,更不是研究郑板桥的专家,只是喜欢郑氏的作品。近重读《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深为他的“与舍弟书十六通”所打动,引起一些新的感想。这些家书与他的“诗、书、画”三绝不同,不是为了送人和流传,纯属兄弟间有话要说、有事相托,故不工雕琢,随意写来,涉笔成趣,漫谈家事国事,又及历史文化,无一不是从生命深处潺潺流出,真情实意,感人至深,表现出一位忧国忧民的儒道互补的士人的博大胸襟,又质朴亲切,直白晓人,比之那些时文宏论,另有一番意蕴滋味,却似乎未能引起学界应有的关注。
我还从中找到了“难得糊涂”的正解,是近来一大收获。他在一封家信里说:“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入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板桥以仁心积阴德,不仅不要求受惠者回报,而且不使其知晓施惠者为谁,以免对方长怀感激不安之情,这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聊斋》里有一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个标准也许太高了,所以我改为:“有心为善,赏之何妨?无心为恶,不可再犯。”板桥思想里存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家族报应观念,其中包含着“爱人者,人恒爱之”的社会人生真理。若忠厚者处处吃亏,狡狠者时时得意,则社会必将变成虎狼世界,人类文明必不如此发展。社会生活尽管善与福不对应的现象颇多,它却更多地展示出这样的因果规律:太“聪明”的人,特别是那些工于谋划如何损人利己的人,常常是以害己告终,如《红楼梦》所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是小聪明大糊涂。不是吗?美国当政者处心积虑地算计中东国家的利益,不惜用最精确的制光导弹乱炸乱杀那里无辜的百姓,何曾想会陷入泥谭,难以自拔,又哪里料到会把一股恐怖主义的祸水引到自家的土地上,从而发生“9·11”悲剧,并且至今终日惶惶不宁?社会上那些贪得无厌的赃官和非法团伙,到头来不是一个又一个落入法网,受到法律的严正制裁吗?有些企业用假冒伪劣产品砸了自己的牌子。有些学界人物用投机取巧的手段,甚至违法乱纪的行为,毁了自己的人格和前程。这些人都是在邪道上太聪明了,以至于变得愚不可及。在该聪明的地方糊涂,在该糊涂的地方聪明,是可悲的。
又有一封家书谈购置墓地作为自己身后安葬之所。墓地本有无主孤坟一座,其父曾因不忍刨去而罢购。板桥示其弟买下来,并“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他并不在意墓地风水的好坏,而谓:“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板桥强烈同情农夫,谓:“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所以为官者不能“贪求无厌”,而要体恤农夫。在他的诗词中多有表现民间疾苦的诉求,自己则以清廉自律,故仕途不顺,不得升迁。
可知板桥在人生目标、价值取向上不仅不糊涂,而且居仁由义,善恶分明。在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他要糊涂一点,宁可自己受损吃亏,也要去帮助弱势人群。其实这是大聪明小糊涂。我们要在“难得糊涂”的背后,发现板桥的“难得聪明”,这种聪明属于大智慧,能够完善人格,兼善天下,见世俗之利则有不争之德,在一些人看来是愚笨可笑,故大智若愚。精神境界不同的人是很难有共同语言的。现在大家都想做聪明人,不愿意被称为糊涂人。但什么是真聪明、什么是真糊涂,并不容易取得共识,除了认识上的分歧,还有价值观的不同。人各有志,各有自己的活法。聪明人只要不聪明到害了自己,糊涂人只要不糊涂到触犯法理,也就罢了。但善恶却是不同道的,如板桥家书所云:“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假若想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使自己的生活充满光明、自在和安详,能够远离丑恶和烦恼,不妨在修习的过程中读一读《郑板桥集》,人们会从中得到许多人生的启迪。
(本文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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