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美人桥上别……
2014年12月1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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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少华
  应邀南下广东演讲。“广场启蒙”固不敢当,但我的确愿意在“象牙塔”和大众之间架桥铺路,于是乐颠颠地去了。讲完东莞的“松山湖大讲堂”,马上拐回广州,作客“岭南大讲坛”。我在广州生活、工作了十八年之久。我的青春,我的泪水、汗水,我的最有温度和质感的记忆,永远留在了广州。加之讲完之后有半天空了出来,正好用来重拾记忆。也是因为距离近的关系,一大清早我就溜进了流花湖公园。时值初冬,北方所有绿色植物都已进入了生命旅程的尾声,寂寥、简约、理性。而这里仿佛一切刚刚开始,热烈、繁复、张扬。紫荆树开始释放紫色的蝴蝶,风姿绰约;鸡蛋花浑如蛋白雕塑,温润莹洁;夹竹桃确如其名,叶似竹而非竹,花如桃而非桃,云蒸霞蔚,红绿分明。四围高楼隐约,中间一泓湖水。艳阳高照,云淡风轻,正是岭南最好时节。如此边走边看,心情如阳光下的奶油蛋糕,很快融化开来。
  蓦地,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什么不对头呢?原来公园里全是老人,老翁、老媪,阿公、阿婆。没有少女,没有少妇,没有小伙,没有壮汉,中年人也没有,清一色老年人,我闯进了老年人的国度、老年人的世界!我觑一眼手表日历:星期五。星期五的上午,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不上班不上学的只有我和一群群老人。尽管如此,我也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偌大广州,芸芸众生,这里竟如此纯粹、如此单一,无论如何都不正常。
  然而这是事实。老人们大多参加一项集体活动,以跳舞居多。湖畔、花间、树下、墙角、院落,但凡稍大些的空地都有舞姿。有的手拿红绸折扇,扇子齐刷刷一开一合的声音有一种惬意的节奏感;有的手持红缨长剑,或做倚天抽长剑状,或忽一下子“朝鬼子头上砍去”,一次差点儿砍到我的头上,惊得我赶紧闪去路边;还有的徒手打太极拳(或类似太极拳的什么),忽而金鸡独立,忽而双鹤分飞,忽而抱虎归山,虽不知何家拳路,看上去倒也蛮像那么回事。舞曲——不全是舞曲——是从便携式收放机中流淌出来的,一半我熟悉,一半我陌生。我熟悉的多是过去的老歌。那是个男女老少人人跳舞的年代,中国居然有那样的年代!
  较之舞曲舞姿,我更多的是注意老人们的表情。我在一伙“舞者”的旁边止步细看。老人们的表情居然那么专注,专注得不得了,何苦那般专注呢?每一对眸子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空间的某一点,就好像正在注视试验结果的科学家、潜心思考“我是谁”命题的哲学家,又像致力于语际转换的翻译家,比如我。我?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我不也快成老人了吗?不出几年,我势必加入他们的团队,也可能挥舞长剑朝谁的头上砍去。其实我不愿意砍人,一如不愿意被人砍。但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都必须准备迎接“老”这一铁定事实的到来。时间将平等地掀翻每一个人。这意味着,眼前的老人就是几年后的自己,这个老人世界就是几年后自己的世界。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一股莫可言喻的情感,不知是宽释还是愁苦。
  毕竟不能总看老人,我转身前行。当走到湖中间一条蒲葵树、椰子树相拥的稍宽的小路时,三十几年前的记忆倏然复苏过来。是的,一九七五年,那年的冬季。那年广州的冬季分外阴冷,我毕业后来到广州。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和一二十个人上下床挤在一起,工作性质又极不如意。整个广州就像大敞四开的巨大的电冰箱把我整个吸了进去,我在里面瑟瑟发抖。那是我人生最凄苦的岁月。就在这时候,一个漂亮的广州女孩把我领来了这里,领到了这座名叫流花湖的公园。就在这条湖心路上往来漫步,在路中间的桥旁留下自己来广州后的第一张风景照。我因此惊异于广州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还有这样的暖意,而暖意又来自一个极漂亮的广州女孩。过春节时她还送给我一袋当年广州流行的炸油角,找我去她家吃过饭……而今,蒲葵仍在,椰树依然,桥也还是那座桥。我不禁记起古代一首不知谁写的诗:“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一时不胜伤感,沉思良久。以年龄计算,她差不多该退休了。莫非就在这些跳舞的老人当中吗?不过,即使相见,她也未必认出我,我也未必认出她了。三十八年,三十八年之久!但感觉上又似乎是一瞬间。一瞬之前,我青春年少;一瞬之后,我闯入了老人世界……
  (本文作者为著名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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