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仇和带队到南通考察,寻求合作。(资料片)
3月17日,宿迁众多不满工资待遇的教师与政府工作人员沟通。 本报深度记者 刘帅 摄
“仇和模式”之下,沭阳的经济也焕然一新。沭阳的“仇和式改革”成就了仇和,使得仇和在政途上越走越高,但“用人治推动法治,用行政推动市场”的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模式,如今仍存争议。
3月15日,仇和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2天后,宿迁宿豫中学老师聚集在宿迁市政府、宿豫中学等地上访,要求学校恢复公有。
带着任务的县委书记
有着错落有致的花木布景的南湖公园占地1100多亩,这样的规模让很多城市的公园相形见绌,南湖公园并不在宿迁市,而是在沭阳。站在沭河边,沿岸的楼房看不到消尽的地方,这让沭阳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地级市。
“19年前,仇和刚主政沭阳时,沭阳号称‘三匹马’:一匹北京去告状,一匹南京去要钱,一匹下乡去扫荡。”3月17日,多次听过仇和讲话的沭阳官员董文告诉齐鲁晚报记者,沭阳是江苏省人口最多、面积最大但也是最贫困的县,打架、偷盗更是屡见不鲜,治安堪忧。
1996年年底,从江苏省科委农村科技处处长任上转任宿迁市委常委、副市长的仇和,还兼任了江苏沭阳县县委书记。曾多次听取仇和报告的商人韩强说,这样的配置,是为减少仇和改变沭阳面貌的阻力。
带着改变沭阳任务的仇和,注定要采取不同寻常的方式。
那一年,沭阳发生刑事、治安案件1600多起,其中抢劫、强奸、杀人等重特大案件186起,破案率全省最低。
仇和主政后立即对公安进行整肃,甚至让小偷在电视上检讨,沭阳治安因此得以改善。
多方信息源表示,在仇和看来,只有招商引资才能真正使沭阳的面貌焕然一新。
3月20日,韩强对齐鲁晚报记者回忆,仇和曾要求政府各部门一把手出去招商引资,如果完不成目标就下台。据央视《焦点访谈》公开报道,仇和甚至给教师下达招商引资任务,结果引发集体罢课。他还将县财政供养人员的工资降低了10%甚至20%。
3月19日,曾在沭阳贤官镇中学任教的吴尊想起此事,心中仍是愤慨,“我们也曾收到招商引资的任务,每年还被克扣三四个月的工资用以修路、建桥等,导致生活非常拮据。”
那时,韩强听到最多的是“勒紧裤腰带,发展好沭阳”的宣传口号。
虽为本地商人,韩强还曾假冒外地商人,“有些官员为完成招商任务,设法给本地商人办理外地身份证,以外地商人的身份投资,拿到土地和政策。”
“有些商人没钱,官员就将银行贷款贷给商人,让他们运营。”韩强说,当时喊出的口号是,“谁吓跑气跑一个客商,谁就是沭阳人民的罪人；谁破坏沭阳投资环境,我们就坚决砸掉谁的饭碗!”
闯入法治禁区
在沭阳三匹马商业广场附近,至今仍有“人人都是投资环境,人人代表沭阳形象”的标语,它似乎见证了沭阳对招商引资不同寻常地重视。
孙金奎是沭阳沭城镇商人,2002年,他的海龙装饰材料制作有限公司作为沭城镇的招商引资项目,与沭城镇孙巷社区居委会签订租赁合同。
孙金奎提供的资料显示,租赁土地期限为50年,每亩土地每年租金1000元,用于海龙公司建设厂房和酒店。
2012年,随着一个更大的招商引资项目的进入,海龙公司租赁的土地被划入该项目规划范围。
“在政府征收拆迁以前,政府要与被征拆对象达成一致意见,他们下发通知书要求在原址安置、异地重建、货币补偿中选择,我选择了原址安置,但我选择之前,沭阳县政府就把土地划给了招商引资进来的新公司。”孙金奎选择了抵抗,他告诉齐鲁晚报记者,政府采取断水、断电、封路等,想办法进行强拆,导致公司无法运营,“政府为了招商引资,采取了很多不合法的手段,比如占用耕地。如今为了招商引资,又开始打压过去引进的项目。仇和将沭阳经济带起来了,但当年的强拆、人治模式是否适合当下?”
“只要出示此卡,过收费站收费人员不收费,甚至嫖娼时警察也不查。”韩强对记者透露,仇和主政沭阳时,为招商引资曾对商人发放“绿卡”,自己当年就曾持有这种卡。
根据韩强的描述,“2000年高峰时,沭阳的洗头房达300多家,对外地商人宣讲沭阳是开放的地方,投资环境好。”
新貌背后
官墩村沿324省道两侧,是一座座外墙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虽整齐划一,但仍能看出已经历一些岁月。这是仇和在1998年、1999年主抓小城镇建设的结果。
“当时我们突然接到通知,要求一个月内将自家房屋拆除,统一沿着324省道盖楼房,否则政府就进行强拆。”官墩村村民张明镜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她家距离324省道仅几十米,新瓦房刚建成没多久却必须拆除,按照划定宅基地规划范围建设两层楼房。
让张明镜叫屈的是,政府和村里没有给过一分钱,“如果不按时拆除,政府将从厨房开始进行强拆,一直将主房拆除。当时有车放着喇叭,来回在村里转。”张明镜将自家房屋拆除后,无处可去,只能一边搭起窝棚生活,一边建设新房。
“楼房建设还要求统一构造,靠近省道外墙全部贴上白瓷砖,要求我们交近1万元钱。”掏不出钱的张明镜四处借钱,张明镜时常为此偷偷躲在角落里哭。
村民张立海家的宅基地距离324省道较远,但也被强制搬迁到324省道边,“我们是主动拆除,这样砖瓦还能保存完整。”
张立海迁出的地方很快被一个农业观光项目占用了,但他觉得要感谢仇和,“搁现在,新建这样的二层楼需要一二十万。”
同村村民张立本对仇和的感情很复杂,他说,“当时三年没有不骂他的,但五年后没有不夸他的。”
张立本从事花木种植业,如今的年收入很可观,他说这也有仇和的功劳。沭阳花木业最发达的新河镇的一名花木老板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刚到沭阳,仇和就对各乡镇进行考察,对新河镇的谋划是发展花木产业。”
在这个老板的描述中,仇和为推行花木业,强迫老百姓种树,不允许种粮,如果种粮就直接推倒。他告诉齐鲁晚报记者,截止到2013年,沭阳全县花木种植面积达45.6万亩,居江苏省第一。规模种植花木的乡镇已达15个,花木从业人员达20万人,花木经纪人近3万名,年实现销售收入40亿元以上。
该花木老板接受采访时半开玩笑,“能不能让仇和来做县委书记?”
教改难题
当花木老板们享受当年的“红利”时,宿迁宿豫中学的多名老师却聚集在宿豫中学门口,要求宿迁市政府将宿豫中学收回公办。这一切的起因源自仇和十几年前担任宿迁市委书记时强制推行的将公办学校拍卖的教育改革。
“2003年,仇和将宿豫中学变卖,但宿豫中学对教师声称学校是公办民营性质。”宿豫中学教师周生生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宿豫中学在此后的招聘中,也向部分应聘者宣传公办民营性质。但多位老师最后才发觉,宿豫中学已经成为私立中学,自己不是端“铁饭碗”的人。
“十年来,公立学校教师待遇不断提升,宿豫中学教师待遇却不断下降,月工资只有两三千元,现在还拖欠着呢。”让宿豫中学老师们更为担忧的是,自己的住房公积金比公立学校少,2014年8月之后就不再缴纳。而养老保险甚至查不到。他们认为,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就是将宿豫中学收回公有。
3月17日下午,宿豫中学老师聚集在宿迁市政府上访,随后又转移到宿迁市信访接待中心。下午5点,宿迁市政府有关负责人当面与老师们沟通,但并未达成一致。
维权在18日继续进行,当天宿迁市政府答复称,可以按宿迁市公办学校的标准保障老师们的待遇,由教育局负责监督实施,但学校性质无法恢复公有。
周生生告诉齐鲁晚报记者,18日他们就收到了拖欠的工资等。
自2001年开始,宿迁市337家幼儿园和不少小学、初中均相继变为民营性质。比宿豫中学老师待遇更糟糕的老师并不少见。
2001年,沭阳鼓励公办学校老师前往私立中学任教,提出“来去自由”。曾经在贤官镇中学任教的吴尊,因工资遭克扣,被迫前往刚成立的民营中学北京路中学任教。
“就是‘来去自由’这句话坑了我们,当时说如果在民营中学呆不好,还可以回原先学校。但现在哪能回去?”吴尊介绍,像自己这种情况的老师,沭阳至少100人。
北京路中学在2006年倒闭后,吴尊又去另外一家民营中学工作,但因与领导不合,此后到民办学校怀明中学任教,但令吴尊绝望的是,怀明中学在2014年倒闭。
“在民营中学,月收入不过2000元,民营学校又容易倒闭,我不愿再过这种不稳定的生活了,只想恢复原来的身份。”吴尊告诉齐鲁晚报记者,他现在失业在家,而家中还有孩子要养。
医改后遗症
仇和离开江苏4年后,宿迁开始筹划建立宿迁第一人民医院,医院将于今年9月正式对外营业。为了招来好医生,政府还特批了2000多个编制,这在全国也是极为罕见。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该医院建成后将成为宿迁第一家公立医院。
仇和当年主政宿迁后,鼓励社会资本进入医疗市场,大力发展民营医院,短短几年内就新办医院59家,对全市124个乡镇公立医院和11个县级以上的公立医院进行产权置换。到2006年,宿迁成为全国首个社会医疗卫生资产大于政府医疗卫生资产的地级市。
2006年,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医疗卫生改革课题组两次赴宿迁,对当地的医疗卫生状况进行调研。
在调研报告中,课题组认为,虽然医疗资源迅速增加、医务人员积极性增强,但存在医生要求病人接受各种医疗检查、不需要开刀的疾病让病人开刀、不严重的疾病故意说得严重等问题。
课题组认为,以利润为导向的市场化必然导致医疗行业的价格一路飙升,难以控制。就我国的现状,应当保留相当数量的公立医院,并且由政府严格控制总费用。
如今,宿迁筹建宿迁第一人民医院似乎证明了课题组的判断。
当地民营医院工人医院院长陈斯凡也承认,在几乎全部是民营医疗机构的宿迁,医疗技术水平的提升相对缓慢。
早在8年前,北京大学法学教授王磊曾发文章称,仇和的行为方式可以带来效率,但这并不能阻碍我们思考:长久的效率和一时的效率相比哪个更重要。“仇和现象”是把其政绩建立在侵犯百姓干部的法定权利基础上的。“政绩”是仇和个人的,但毁坏法治和社会和谐的惨重代价,已经或迟早要由社会来承担。
韩强告诉齐鲁晚报记者,仇和在沭阳有功有过,他很想知道调查结果是怎样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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