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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
沿着那条路往山上走,我与妻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停下回望村庄,这确实不是原来的村子了。原来的村子全是平房,现在差不多都是三层楼。
乡野是人类的子宫,住在水泥墙内的城里人总会无端怀恋。幸好乡下大都有亲戚,隔三差五地走一趟,彼此都满足了某种心愿。
山那边的亲戚家有一大片果园,每年从树枝抽芽到果子收摘,我们总要去几趟。果树虽不是我栽种,但看着果林变绿、开花、结果,心里却有了异常的美意和神秘感。这神秘不与别人说,别人会用植物的光合作用原理帮我解释。这样的解释无法解开我心里的谜团。自然界包含无限的神性,神性是无论多么发达的科学也说不清的。
走在乡下,记忆中的参照物都来自自然,一道坎、一棵树、一潭水,都会自愿为你引路,你的方向错不了。进了村,那参照物多半来自房屋。村里的房子随时光老旧,渐渐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甚至卧在张家门前的狗、王家墙角的鸭与上次相见时也无大变,只是摇尾摆头更加缓慢,渐添老色了。
可没想到,这一回却迷路了。在那条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路上却找不到亲戚的大门。沿着那条路往山上走,我与妻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停下回望村庄,这确实不是原来的村子了。原来的村子全是平房,现在差不多都是三层楼。
说那些房子是楼房有些勉强,只见在各家房顶上长出了房子模样的粗陋洞壳,大块轻便灰砖摆积木一样叠加起来,组成大小不等的框架,没有钢筋,也不用水泥、石灰黏合。门窗是空的,墙体不但透风还透阳光,大雨是挡不住,小雨也会透到里面,幸好上面压了些水泥条板,否则大风一吹都会散了架。
从前宅子之间的那些空地,也都生出了这种叫做房子的全无居住意义的建筑物。放眼四望,到处是难看的新墙和建筑垃圾,街上淌着脏水,烂菜叶、破衣服随处可见。这不是原来的村子,这不是原来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地方。或许这将成为一个没有历史意义的遗迹。
亲戚告诉我,建这些东西全是为了拆迁。有了这些临时建筑,拆迁面积就会大大增加。亲戚家的村子本是窝在山坳里果园的一部分,如果拆迁,果园和绿色将不复存在。
即便这样弄假得利,村民对拆迁也还是不满。他们不愿意把耕地变成那种像房子的建筑,更不愿意把自己的村子变成城市,即便拆迁可得到高楼的一套或几套单元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从此他们就要告别土地了,而土地不仅是他们谋生的资本,还是他们的最好归宿。失去了土地,他们也将失去所有依傍。可他们挡不住城市化进军的步伐。
一想到拆迁,就不寒而栗。一个一平方公里的村庄拆建,就会带来数平方公里持续几年的扬尘和噪声。原因很简单,拆迁就是把房屋变成垃圾再在垃圾堆里建造新房的过程。这个过程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不言自明,可我们的城市建房正全面开花,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植被和绿色从城市边缘向后一退再退,大山挡不住,森林挡不住,河流挡不住,乡野日渐稀少。持续不断的扬尘最终累积成了可怕的霾,持续不断的噪声最终让一个个大脑失去了安宁。
在房顶上加盖两层像房子的东西,面积在五百到一千平方米之内,需要水泥沙子砖瓦等建材十几卡车,运输造成的污染和噪声已经很难让人忍受。但这也才是污染和噪声的开始,更严重的污染和噪声还在后面,运进来安装到房顶上的这些材料,只是摆摆样子,用不了多久,大型挖掘机就会像捣蒜一样把它们捣碎,扑天的扬尘俨然是被轰炸过的战场,在烟尘中,大卡车再把拉进来的建材(此时已成建筑垃圾)拉到郊外某个地方倒掉(田地也跟着遭殃)。此后开始了新一轮更大的运输建筑过程。这样看来,第一个运输建筑过程令人费解,它的意义就在于拆迁补偿面积的增加。
这样直白地造假政府自然不会赞成,但如果造假得不到利益,后面就没有效仿者了。显然一家几百平米甚至上千平米的拆迁面积不实,可这种不实似乎并没影响补偿。
没有别的补偿办法了吗?
第一轮造假建设显然是人为的浪费,是家庭和社会资源的浪费,好比烧了钱再伸手向国库拿。如果按人口补偿,按土地补偿,按一种更合理的细分办法补偿,谁还费力费钱再在房顶上建那种连“干打垒”都不如的东西?
面对我的疑问,亲戚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造假谁还去求他们?送少了也不办事!我无言以对。我们社会的许多顽疾都是根深蒂固的,想一朝铲除谈何容易!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本名李传敬,代表作有《药铺林》、《双凰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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