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尽管生活简朴,但64岁的张纯岭对搜集整理抗战歌谣仍旧热情不减。

三十多年来,张纯岭搜集整理的徂徕山抗战歌谣资料有200多万字。
文/片 本报记者 寇润涛
高扩 邓金易
“七月的太阳似火烧,猛然炸坏卢沟桥,打我国,灭我族,还要残杀我同胞……”
7月14日正午,天气热得水泥地面直冒烟儿,张纯岭坐在邻居屋檐下看别人打牌,随口哼唱起一首歌谣。这是一首70多年前传唱在徂徕山区的抗战歌谣,唱完后,张纯岭有感而发:“歌谣传下去,才能守住记忆啊!”
1937年12月31日,日军占领泰安城。第二天,徂徕山上打响了山东敌后抗日的第一枪。
一个月后,张纯岭的家乡——徂徕山以南9公里的良庄镇,发起了壮烈的东良庄抗日自卫战。如今,抗战歌谣依然在这里回响……
爷爷抗日战死,他从小对抗战英雄非常崇拜
从年轻时到现在,张纯岭几十年如一日,走革命遗址,访抗战英雄,自费挖掘出版徂徕山抗战歌谣资料近200万字,义务教育干部群众和学生数以万计。
出生在革命抗日根据地,他这一辈子听了无数抗战的人和事儿。他爷爷就是在1938年东良庄抗日自卫战中战死在寨墙上的。
1938年1月28日,农历腊月廿七,东良庄村寨北门外的大集上熙熙攘攘,人们都在忙着买年货。上午9点左右,集市上突然有人喊:“日本鬼子来了!”一时间,赶集的人们慌了神儿,四散而逃,东良庄的居民也赶紧回村,关闭村寨大门。
不远处,盘踞大汶口的日军滨野中队100余人已经行至东良庄西寨门,欲强行进村,过境前往天宝。
东良庄守寨自卫团的村民坚决不让日军进村,与日军展开了激烈对峙。从当天上午9时战至下午6时,敌人寸步未进。最后,敌人动用迫击炮轰炸西寨门,打开缺口,突入村中,杀人放火。
据史料记载:“当时有一队敌人沿狮子庙南去,逮住村民李恒荣扔进火里活活烧死。在南梢门上,有几个村民未来得及逃走,就被敌人开枪打死了。当时,李法平的母亲领着孩子刚逃出大门,被敌人追上,因怕落入敌手跳井而死,年仅七八岁的小女孩被残暴的敌人活活劈成两半。敌人闯到孙积纯家,妻子被捅伤,孙积纯越墙逃跑,被敌人打伤了腿。敌人在李恒贵家纵火燃着房屋和牛棚,李恒贵同敌人斗争,被扔进火里烧死。邻居李昌松、颜振符二人听到惨叫声,急忙外逃,正好撞上敌人,被敌人用刺刀捅倒。”
在这场抗日自卫战中,东良庄村死伤70余人,被烧毁房屋650间,畜、禽、粮食被抢、被烧的不计其数。
但是,日军的暴行并没有吓倒国人,反而更加坚定了人们誓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的决心。在惨案发生后不久,村里的青年陆陆续续有近80人参加了八路军。
“我就是从小听着这些抗战故事长大的,对于身边的抗战英雄非常崇拜。”张纯岭说。
偶得“黄色歌曲”,一听竟是抗战的
1970年1月,张纯岭高中毕业。当时,参加抗战的老英雄都还健在,不管在干活时还是休息时,张纯岭只要碰到他们,就让他们讲当年抗战时“过五关斩六将”的往事。
搜集抗战歌谣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
在茅茨村探寻抗战故事的时候,有一个老大爷对张纯岭说:“我给你唱一个‘小五更’吧。”
那时“文革”刚结束,在张纯岭的脑海里,类似“小五更”、“四季调”、“姐儿曲”等歌谣都是“黄色歌曲”。“正经人是不唱的,我当时也不愿意听。”回忆起这段故事,张纯岭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
但是,这个老大爷没等张纯岭同意,就自顾自唱了起来:
“一呀么一更里呀,月儿刚出山,奴在房中心里打算盘,真真是好为难。有心去抗战,爹妈又阻拦,顽固的人儿羞煞男子汉,奴女是真可怜。二呀么二更里,月儿在正东,千万个姐妹都在军营中,个个是女英雄。不怕飞机炸,不怕大炮轰,为国为民总得有牺牲,虽死也光荣。三呀么三更里,月儿照屋门,越思越想总得做个人,总得把命拼。万恶的日本鬼,禽兽一样的心,大好的河山杀得血淋淋,这气是真难忍。四呀么四更里,月儿在正西,爹爹妈妈床上睡得死,小奴家心欢喜。穿上奴的鞋,披上奴的衣,收拾收拾急忙出门去,心里扑腾扑腾的。五呀么五更里,月儿刚刚落,山高水低划破奴的脚,虽疼也忍着。爬过几座山,渡过几条河,八路军里去找奴的哥,抗日是真快活!”
张纯岭一听,这哪里是“黄色歌曲”?这不就是抗日的歌么!
他赶紧掏出笔记了下来,问老大爷:“这样的歌,您还会多少?”老大爷说:“我就会这一个。”
张纯岭又问:“徂徕山有多少这样的歌谣?”老大爷说:“徂徕山以前有一个说法,叫打一仗编首歌,究竟打了多少仗,咱也不知道,以前这样的歌我也会不少,现在都忘了。”
就这样,张纯岭走上了搜集抗战歌谣的道路。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抗战歌谣越挖越多,他深陷其中。
雪天钻进深山搜歌,差点丢了小命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正是农闲的时候,张纯岭打听到,徂徕山里的刘荣石村有一位叫张学芳的老人,会唱很多抗战歌谣。想都没想,张纯岭背上10斤花生米、四个地瓜干煎饼,花了九毛钱买了一条“大众”香烟、二斤白酒,凌晨5点就出发了。
冬天天亮得晚,出门时还下着小雪,临近山区时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茫茫的大雪覆盖了山间小道,张纯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阵山风吹过,他连人带包滚到了山沟里,爬起来后,他发现,自己唯一一件“上好”的黄军装外套被划了一道口子,手脚都磨破了皮。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他从山沟里爬了上去,继续赶路。
“现在回想起来,是有一些后怕,要是撞到石头上不就没命了吗?”张纯岭说。
赶到张学芳家时已是下午3点多,张学芳正在烙煎饼。听说张纯岭来搜集抗战歌谣,张学芳连忙灭了煎饼鏊子底下的火,高兴地说:“上级党委还没忘了咱老区的人啊!我把我会唱的都唱给你听。”
当晚,张学芳和家人做了一锅白菜粉皮,和张纯岭围坐一桌,边喝酒边唱歌。
张学芳深居大山,怎么会这么多抗战歌谣呢?张纯岭当年也有这样的疑惑。后来,他才得知,张学芳是徂徕镇于秀泉的闺女,而于秀泉是抗战时期的老妇联主任、八路军地下交通员。
徂徕山这一行,张纯岭在外呆了七八天,搜集了20多首抗战歌谣。等他回家时,家里可是炸了锅。妻子问他:“亲戚朋友都找遍了,连点信儿都没有,你去哪儿了?”
得知张纯岭搜集抗战歌谣,妻子不理解,说:“咱干这个,当不了吃当不了喝,你可别干了。”
张纯岭只问了妻子一句:“你和孩子吃饭了么?”妻子说:“算吃了吧。”张纯岭便说:“你只要这顿吃饱了就行,别盘算那么多。我干的这个和你说,你也不懂。”
从此,家人再也不问张纯岭搜集抗战歌谣的事情了。妻子还赌气给他做了一纸箱的鞋,说:“你不是爱跑吗?你跑吧,别磨破了脚就行。”
白天黑夜地唱,被人当成精神病
由于抗战歌谣都是在山区传唱,一些方言土语时常难倒张纯岭。
有一首歌谣,当地人都叫“五嘿嘿”。“怎么叫五嘿嘿呢?”张纯岭一度很费解。既然没人懂,他索性随时随地地哼,有一天突然悟出来了,原来是“五愤恨”。
如今,张纯岭对这首歌谣依然张口就来:
“一愤恨三七年鬼子们进中原,七月里出发来到宛平县,在廊坊白龙庙一场血战,英勇的同志们命舍黄泉;二愤恨韩复榘胆大亲凶,一枪不放退出了山东,身兼主席枉吃国家饭,你不去抗战不去牺牲……”
由于年代久远,很多歌谣需要访查许多人才能拼凑起来,张纯岭就“哼啊哼”地唱着调整歌词顺序。
经常看见张纯岭独自哼唱,一些人说他得了精神病。好心人到家里提醒他父母,说:“给他看看去吧,要不这孩子真完了。你看他白天黑夜地唱,不是精神病是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已是花甲老人的张纯岭哈哈大笑:“主要是那时家里穷,但凡有钱,也被他们绑着送去精神病院了。”
随着抗战歌谣越集越多,张纯岭也越来越感到紧迫。在走访白庙村一位姓程的老大爷时,老人刚唱了两段,家里就来客了。老人很不好意思,说:“今天算了,有客,过两天再来吧。”没想到,七八天后,老人就去世了。张纯岭非常后悔,此后多方打听,也没把那首歌谣接上。“至今这段歌谣有头无尾,恐怕在民间永远失传了。”
张纯岭说,从那以后,他就下了决心:不管挨罚、挨批,还是戴上“坏分子”帽子,一定要抓紧时间搜集整理这些抗战歌谣。
如今记者在徂徕山抗战根据地一带走访,几乎只能从张纯岭一人的口中,聆听那些曾经飘荡在徂徕山间的抗战歌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