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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2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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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董克勤
　　　　我怀念它,像怀念远方的一位亲人。它是一种很低卑的植物——低低萎缩在地面上,一点也不显眼,昂首阔步走的人们看不到它。它是我应该为之奉献真诚的敬爱和尊重的一种植物；它是一个在我长身体的重要人生阶段里,起到了我的救命恩人一样作用的救命恩物,它的尊名叫盐风棵,是土名。然而我翻遍了几本植物学的专业书,却非常震惊地发现,这些声称是几乎涵盖整个大自然几百千种类植物的编篡周详、装帧考究的著作里,竟没有这个理应大书特书的植物的记载、介绍!我才知道它竟是名不见经传的。回家探视的日子里我去拜访它,更令我吃惊和气愤的事情出现了——就在它生活、存身的地方,竟屹立了一座冒浓黑毒烟的大化工厂,垃圾、破塑料狼藉,哪里还有它绿色的影子?我悲哀了,像失去了家乡、亲人,心里空荡荡的。这是怎样的一种愤怒与悲哀啊!然而也越如此,它的影像在我心中也越分明起来。
　　它的确是低矮的——不,简直是匍匐在地上。茎微红,靠近根处的,鲜红。红得透明,像水晶的红,宝石的红,少女香唇的红,处子血管里的血红；叶深绿,但深不到墨黑,是深到愈深愈透明的那种深绿,绿叶的表面甚至带有绿葡萄果皮上的那种雾色晕圈。有人将最好的美食定格为“玉食”,它的烹调后的叶就是碧色的“玉食”,不着油自香,不加盐自咸,晶莹剔透,香脆爽隽,中点缀以更香脆的嫩茎,色香味俱全。食之一口则永世难忘,回味终生。它的叶为最独特的圆柱体,较之仙人掌更为多汁、浑圆,因而我发现我的四肢为何比别人更圆滚滚的原因了:因为我过多的食用过它,体内它丰富的营养,使得我的四肢得以成功地从外形上模仿它。这种植物多喜群居,生长起来,茎叶交错、棵棵相连、你缠我绕、相互提携。就在茫茫无际的白色盐碱地上形成一个几十公顷的绿湖。不光是美丽的观赏胜地,而更重要的,当时它是我们的生命之湖。
　　我们这地方,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村庄饿死很多人,人们把野菜、树皮、树叶、草根都吃光了,正绝望等死时,远离村庄的偏僻荒滩上的这一潭生命之湖,热情地接纳了我们这一群寻食探险的十一、二岁的孩子。我们开始时用铲子剜下它,一篮子、一篮子地往家里运。后来我们为长远计,就只用手将它的叶及部分茎捋下,放在布袋里扛回家。我们一般是清晨集体出发,趟两道河,翻一道堤,再往前走三里路就到了那地方。满载而归的时间大约是十点,一个多钟头后到家,刚好赶上家里人制做午饭。一次的采集,刚好抵当家人一天的饭食。奇怪的是,第二天我们再次来到那个地方时,那潭生命之湖依然是绿色莹莹、碧波泱泱,仿佛没受丝毫的损害。我们小孩子直怀疑那个地方的下面,是不是真的埋有一颗绿色的宝贝。也怀疑盐风棵美丽的茎叶里,是不是真的住着一个美丽善良的仙女?虽多年来我们并没有一次一睹这位仙女风采的荣幸,但我们每一次的走进和离开,我们揣揣的心里,确实是狂跳着一颗万分感激她的心——一个孩子对刚哺育过他的母亲的感激的心。四十年过去了,现在我的嘴里竟还能够拥有它的美味,我还能够随时咀嚼、食用无形的它,连山珍海味、川鲁苏粤各路大餐菜都失去了滋味、失去了颜色、没有了营养。当我带着这种思绪怀念它的时候,我的眼里总是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我知道这泪也是它给予的。没有它,我这个能够流泪的肉身和灵魂,在四十年前就消失了。并且,这泪水里,也有它的影子和魂魄。仿佛四十年前它不仅仅是进入到我的口里,而且进入到了我的血液里、骨头里,存放在我的心里、灵魂里,可以随时出来哺育我。
　　化工厂附近庄稼长势很好,但地边没有我所寻找的盐凤棵。一个年轻的农民问我找什么,我说出了盐凤棵的名子,他说:我们村没有人姓阎啊。我说它是一种植物、一种野菜。那人迷惑了:一点熊草菜,也有名有姓的。我说这是好菜,跟庄稼一样好的菜。他更困惑了:有什么野菜能赶得上正规的庄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走过来说:这里有过这种菜,好菜嘞!然后批评年轻农民说:这种菜救活了咱这里几个村子的人嘞,可不能瞎胡乱骂!我马上站起来,心里涌一股温热。老人慢慢地说:这里有盐凤棵,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都集中在化工厂占去的那片大田地里。周围几个村子都来这里吃。后来建化工厂,不顾我们的反对,硬是建在上面,盐凤棵都被铲除净尽了。奇怪的是,第二年各家责任田的地头,都长满了盐凤棵,像是从化工厂搬家到这里啦。年轻人不知道,就除掉,我叫停,他们不听,加上一用化肥、农药,盐凤棵就都死了,怪疼人的。我听完,失望地蹲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了。老人安慰我说,好有好报,盐凤棵是有灵性的,也许它已迁徙到好地方去了?
　　我抬起泪眼,目光掠过庄稼地,及远处模糊的像是破黑塑料袋堆积成的村庄,心里暗暗祈祷:天地不绝良善,请给这个善良的绿色部落以安身之处吧!给他们以安身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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