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桃花绽放得多美!
□鹿永柱
六婶走的时候,桃花开得正好。弥留之际,六婶执意要看桃花,两个女儿拗不过,只好搀扶着六婶来到院中。风很暖,吹在脸上柔柔的,像一只手轻轻拂过,六婶想起了遥远的梦。六婶歪着头,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来到桃树前,想伸手触摸一下桃花,却有气无力。几颗浑浊的泪珠滑下,又痴痴地望向高远的天空。六婶走了,两个女儿放声恸哭,桃花仿佛心有戚戚,粉色花瓣随风飘零,飘进六婶的梦里。
六婶命苦,村里人都这样说。那时六婶还很年轻,白皙的脸庞像一轮满月,照得六叔的心里亮堂堂的。朝鲜战争爆发后,六叔应征入伍。六叔走时,六婶扯着他的衣角,泪眼婆娑,迟迟不肯撒手。六叔说:“快松开,都走了,在家看好孩子,等着我。”六叔走后,六婶的心里一下子就空了,第一次感觉黑夜如此漫长,一眼望不到头。
一天夜里,六婶在炕上辗转反侧,突然有敲门声,六婶心里一惊,“谁?”一声低沉的回应,“我。”六婶急忙开门,六叔身子一闪,早已来到炕前,看着两个熟睡的女儿,狠狠地各亲了一口。
六婶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六叔捧着六婶的脸,压低着声音,“新兵正在县城训练,我是偷偷跑回来的,想孩子,想你想得难受。”说罢,两行滚烫的热泪轻轻滑落。六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一下子倒出来。
六叔说:“我一会就走,时间长了,被人发现,犯错误就严重了。”当六叔的背影渐渐模糊之后,六婶的心一下子又空了。朝鲜战争结束后,六婶的门楣上多了一方红底的“光荣人家”。六婶不敢多看,说红得刺眼。六婶喃喃:“俺家那口没死,死不了。”但眼圈却红红的,像心底的血染红的。
转年春天,六婶在院中栽了一棵小小的桃树,寸把长。两个女儿还不懂事,常常缠着六婶问,爹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六婶说,在很远的地方,桃花开了,你爹就回来了。两个孩子很高兴,就盼着桃花快点开。生产队长人不正派,总找机会挑逗六婶,六婶骂,人越多骂得越狠,生产队长在心里狠狠地给六婶记了一笔账。
六婶的孩子吃不饱,一天窜到生产队的地里掰了几个玉米棒子。生产队长的眼睛早盯着呢,不由分说,闯到六婶家里,把六婶捆绑结实,带到街上。生产队长像头野兽,皮鞭落在六婶身上,血肉横飞。两个孩子吓傻了,撕心裂肺地哭,对六婶说:“桃花开了,爹回来,别人就不敢欺负咱了。”
三年过去了,春来,桃树上鼓起了稀疏的花苞,风一吹,绽开了。两个孩子看到了,欢欣雀跃,对六婶说:“桃花开了,爹就要回来了。”但六婶却神情凄然。直到长出青青的桃子,桃子熟透,孩子心中的爹也没回来。桃花开了又谢,六婶的孩子也慢慢长大了,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只是心思重,沉默成一棵树。后来改革开放,台海两岸交流日趋活跃,六婶托人打听六叔,但终究没有音信。六婶说,一把尸骨也好啊。
六婶走了,桃花依旧。只是风过处,落红成阵。如地下有知,六叔六婶的世界定会开满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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