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迷糊子”
2016年04月1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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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花雨  本报记者 周青先 摄
     □陈莹

  “迷糊子”是一个人的小名儿。按辈份,我管“迷糊子”叫舅舅,而我们之间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母亲的娘家在德州平原县,一个叫东坊子的村庄。母亲有嫡亲姐妹兄弟六个,而她的小姨(我的姨姥娘)却没有生育。母亲刚记事时,来到了两公里外的付庄小姨家,由“外甥女”变成了“闺女”。
  姨姥爷和姨姥娘对迟来的女儿疼爱有加,如同己出,送我母亲上了“书坊”(学校),直到读完“高小”。这在文盲遍地的建国初期,已算相当高的学历。我的大姨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却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当了一辈子“睁眼瞎”。
  母亲长大成人后,被招工到了济南,与在部队服役的我父亲相识,结婚成家。我小时候,每年都要跟着母亲走一两趟姥姥家。那时交通不便,从济南到平原,要半夜三更赶过路的火车,下了火车转坐汽车,坐完汽车还要徒步几公里乡路,颠簸折腾一大天。
  母亲每次回平原,须走两个娘家。顺序是:从东坊子村亲生父母家路过,先赶到付庄养父母家住下,第二天再返回东坊子村“走亲戚”。我从小就觉得,付庄的姥爷姥娘与我们更亲近一些。懂事后明白了,“养母大于生母恩”,母亲的做法,正是为了表达对养父母的尊重和感恩。
  我刚记事时,付庄我姥爷的哥嫂相继去世,撇下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迷糊子”。我的姥爷和姥娘责无旁贷,从此担当起了抚养侄子的义务,我母亲也由此多了一份牵挂。
  虽然说“贱名儿”好养活,但是“迷糊子”这名儿可能“过贱”了,我的“迷糊子”舅舅确实经常犯迷糊。他讲话有些“不着调儿”,经常吹牛扒蛋;做事儿毛手毛脚,粗粗拉拉,据说性格脾气极像他早逝的母亲。他自幼远离“书坊”,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但他却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天生喜欢热闹,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喜欢四下里乱跑,是个“稳不住腚”的主儿。比如,我姥姥让他去后街挑水,他刚把水桶提出井口,听人说谁家的母猪昨晚下了一窝崽子,他一准儿会撂下水桶,跑到人家猪圈去看个究竟。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把挑水的本职工作忘在了脑后,让等水做饭的姥娘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
  按德州的风俗,大年初二要上坟祭祖;而不像济南,这天是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初二清早,乡亲们个个新衣新帽,或提或抬地带上丰盛的供品,以家族为单位,人欢马叫,浩浩荡荡来到祖坟地里。祭祖仪式庄重而热烈,各家坟前鞭炮阵阵,硝烟弥漫,赛过“花花集”上的鞭炮市;再加上四处摆满美酒佳肴,冥币纸钱,人间烟火之盛,堪比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
  此刻的“迷糊子”还真不迷糊,无论今天犯了什么错,爷娘都不会像往常那样责骂自己。于是乎,他大模大样地,堂而皇之地,背起早就买好的半麻袋“响货”(烟花爆竹),撒欢儿一般奔向坟地。与别人家相比,“迷糊子”的“响货”最全,“大雷子”“二踢脚”“钻天猴”应有尽有。放完自己的“响货”,他还要东跑西颠帮着别人家燃放,直到曲终人散,还不忘东家长西家短评点一番。上坟放“响货”,成为“迷糊子”青年时代最重要的社会活动,增加了他人生的成就感。
  “迷糊子”顽童一般的幼稚做派,谁家愿找这样的“姑爷”呢?尽管姥爷和姥娘操碎了心,到底也没能给“迷糊子”娶上个媳妇。他们曾几度打算托人去四川或云南给“迷糊子”买个媳妇,但都被好心人劝阻:就凭“迷糊子”这个迷糊劲儿,买来媳妇也养不住,还是留着钱养老吧。
  说不上媳妇,并没有妨碍“迷糊子”的幸福指数。几乎所有的时髦,都被他赶过。文革时期,他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买顶黄军帽,“一颗红星头上戴”,天天红星闪闪地在村子里招摇。自行车在农村还是稀罕物时,身高和雷锋叔叔一般高的“迷糊子”,想方设法买辆锃光瓦亮的大轮自行车,将锄镰锨镢捆在车子上,一歪一扭地骑着车子上坡下地。手机刚时兴那会儿,尽管他没有任何业务可联系,却也早早揣起了手机,走着立着掏出来摆弄。后来电动车流行,他又花几千元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整天戴着大墨镜,骑着“专车”去邻村的家具厂打工刮树皮。
  就是这辆三轮车,差点儿要了他的命。有一天中午,电动三轮载着困得迷迷糊糊的“迷糊子”,径直开进了深水沟,将他摔昏,脾脏破裂。我接到亲舅打来的电话,开车拉着焦急万分的母亲,匆匆赶到平原县医院。母亲代表亲属签了字,这才住上院动了手术。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吃住、陪护、医药等一干费用,除去“新农合”报销的部分医药费,又花掉我一万四千多元。
  诸如此类不靠谱的事情,何止一二。有一次来我家,他趁我们出去采购,勤快地拖了一次地板,却在洗衣机里涮开了拖布,害得我清洗了老半天。我妹妹开过一家小厂,出于照顾他生活的目的,请他来看锅炉,没想到他不是午觉睡过了头,将锅炉烧灭;就是外出逛街误了点,忘了添煤。另外,“迷糊子”虚荣心强,本来可以花30元坐大巴回平原,可为了进村显得风光,偏要我开辆轿车送他,来回花费几百元。
  “迷糊子”吃饭口味儿重,喜欢大盐大油。别人觉得咸淡适中的饭菜,他嫌不够滋味,偏要多加一勺盐、再浇两调羹花生油。不良的生活习惯,使他五十多岁时得了脑血栓。我们全家竭尽全力送他去医院救治,好歹没让他瘫倒,只是落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挎篮子踢筐”。即便这样,也没有挡住他东跑西颠的步伐。
  他去过的地方不少,曾经独自跑到青岛看大海,跑到北京看鸟巢,跑到上海看东方明珠。别人担心他迷路回不了家,可不识字的“迷糊子”却嘴勤会打听,总能全胳膊全腿地打道回府。 别看他大字不识,可拉起天下事来无所不知,与生人打交道也不怵头,人家拉什么呱儿他都能插上一嘴。有时他张冠李戴拉跑了题,硬是脸红脖子粗地辩解,死拧着不认错。
  在他不着调儿的外表下,依然包藏着最淳朴最真挚的孝心。姥爷和姥娘临终,都是我母亲亲力亲为“发送”的。而两位老人日常的饮食起居,则多亏了“迷糊子”舅舅照料。他就像“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的李铁梅,担负起了“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角色。老人拉扯他长大,他反哺了老人的晚年。这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就凭这一点,我敬重他,就像敬重自己最亲近的老人。
  “迷糊子”舅舅得病后,我和母亲几次去平原,通过我的亲舅和表弟,托人情找关系,好歹送他进了乡镇敬老院。他却不好好在里面养尊处优,还是四下里乱跑,而且喜欢找茬,经常揭发院领导小吃小喝的“腐败问题”,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迷糊子”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是个可笑也可怜的小人物,但他本质上绝不是个孬人。他尽管贪玩儿,但干起活儿来却从不惜力气。过去黄河年年人工清淤,每回出义务工都少不了“迷糊子”。别人夸他两句,他的“二性”劲儿上来,大冬天竟然光着膀子推起堆满湿泥的“土牛子”(一种光板小推车)疯跑。帮人盖房打土坯,他既夯槌又铲土,一个顶俩。
  “迷糊子”最终活到了65岁,远远超过了他亲生父母的寿限。近两年,他所在的敬老院先后去世了七八个孤寡老人,都是一张褥单子卷走了事。唯独“迷糊子”临走时,穿上了我妹妹为他添置的一套700块钱的西服寿衣,占了一口1400块钱的棺材,赶了最后一回时髦,体体面面入了“祖林”。
  乘鹤仙人去不回,世间再无“迷糊子”。随着“迷糊子”舅舅的离世,我母亲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生命中最沉重的一份牵念,在晚年得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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