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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
假期回家小住,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县城宣传部的某个文人官员,那个文人喜欢朝我吹嘘自己去过的那些城市,上海、北京、广州等等。他说:边疆城市至少比山东落后二十年吧?你干吗跑去那里工作?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多没意思啊!我安静听着,并不反驳什么,因为我知道,坐在面前的,不过是一只井底的青蛙,呱呱地叫得非常响亮,却不知头顶的蓝天并不是整个世界。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人,小城自有小城的生活方式,人们安于现状、自得其乐,未必比像我这样历经过很多地方的人少了幸福。父亲就常常会问一些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比如他会问,你所在的边疆省城,估计没有咱们县城大吧?还认真地担心,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吃不上青菜怎么办呢?而母亲在去过一次边疆城市之后,依然会自信满满地拒绝我想要为她买衣服的一片孝心,因为她觉得那里的衣服品位都是小县城里淘汰了的。我常常会犹豫不决,在想要购买礼物给父母的时候,想到他们骨子里对边疆城市的不屑,让我觉得这份亲情也跟着贬了值。
我因此对小城又爱又恨,不想见到它,却又因为父母的缘故而不得不年年回家探亲。母亲有虚荣心,每次都心疼坐飞机费钱,可对别人提及的时候,却又一定很响亮地让人家听到,她的女儿是乘飞机而不是坐火车回来的,好像这样就提升了我的价值。我不介意,但小城的人介意,他们会用很夸张的语气表达他们的惊讶,也会在最合适的时候亮出自己的底牌,问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能挣多少钱、有没有买车或者买房。我像答记者问那样,学会了敷衍和圆滑。我原本是一个真诚坦荡又不慕虚荣的人,可是故乡让我学会了谎言,学会了在不那么光鲜的身上贴一些华美的亮片,以抵挡那些挑剔的视线和流言。
小城的人,是为别人的舌头活着的。就连已经走出了小城、原本可以更为自由轻松的我,也不免沾染了这样世俗的尘埃。起初我隐忍不发,后来我会忍不住护佑边疆几句,好像那里已经是我的故乡。一个人周围繁华的环境,比一个人本身的品质还要重要,这是我从小城人的哲学里得出的结论。我去了三线城市,在故乡人的心里,也就成了不值得褒扬的第三类人,甚至这个三线城市连一个小县城也赶不上。尽管很多县城人一辈子连县城也没有出过,可是并不妨碍他们在井底守着一小片蓝天,却嘲笑蓝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幸福。
相比起那些一只脚在县城外一只脚在县城内的文化人,我更喜欢与小城里的普通百姓交流,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不会对边疆城市有不屑的概念,他们只会对一个通过读书走出去的学生充满了仰慕和敬佩,好像所有的外面的世界都是五彩缤纷的。他们安于当下的生活,对于我这样的人,他们也只是赞美一下,又去忙碌属于自己的人生。他们是小城中视线更狭窄的人群,却也因此并不羡慕外面的飞鸟,而只专心经营自己井底的真实生活。
如果一只青蛙走遍了整个世界,再回到原来的井底,它还能不能安于井下的生活?我常常这样想。像我这样从小城走出去,历经过许多城市的人,再也不肯留在小城过井底的生活,尽管完全可以通过网络联系外面的世界。想来还是我的境界未曾抵达太高,否则,不至于计较来自小城文化人的高高在上的同情。
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来处或者去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其实和小城里的文化人一样,有着井底蛙的视域和心胸。我对小城人眼界的抵触,恰和小城人对外面世界的鄙夷一样,是同样从“心”这口古井中出发,对别处生活的质疑与不屑、对自我生活狭隘的护佑。
原来自己从小城一路走出去,依然没有强大的内心世界,抵御这个庸常世界意味深长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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