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被超越的,未被超越的
2016年08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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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少华
  我已经老了。至少,我正在变老。借用我的老伙计村上春树《旋转木马鏖战记》中的表达方式:“这是难以撼动的事实。再怎么挣扎,人也是无法抗拒衰老的。和虫牙是一回事。努力可以推迟其恶化。问题是再怎么推迟,衰老也还是要带走它应带走的部分。人的生命便是这样编排的。年龄越大,能够得到的较之付出的就越少,不久变为零。”
  变为零,人生归零。再往下,OFF,咔嚓,一曲终了。老是不可以超越的。
  某日转念一想,果真不可以超越不成?返老还童诚然纯属痴心妄想,但某种超越性因素或者存在亦未可知。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中的一段,开头第一段。王道乾译。实不相瞒,我得遇《情人》,要感谢已经去世多年的王小波。小波说他文学上的“师承”得自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和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假如没有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可学……对于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们,我爱他们。”实际上,“我已经老了”也规定了小波文体的基本走向。只是——令人痛心的是——他没能活到“我已经老了”的老龄,1952—1997,仅仅活了四十五岁。
  说回老,说回《情人》。为了确认是否真有那样一个男人向女主人公走来,我一口气把书看到最后。没有向她走来,只给她打了电话,对她说他依然爱她,不能不爱她,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若稍稍推进一步,那分明就是说:“与你那时的相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言外之意,美超越了相貌,超越了老。换言之,美可以同外表、同年纪脱离干系:年轻时美,年老也美,甚至更美。
  类似情形,此外至少还有两例: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叶芝《当你老了》,袁可嘉译)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动心。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安德烈·高兹《致D情史》,袁筱一译)
  不错,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年轻时很容易得到也必然得到异性的爱。难得的是老后有人爱——爱你“只有四十五公斤的体重”,爱你“脸上痛苦的皱纹”,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那是怎样的爱啊!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如果活到这个份儿上,那才真可谓不虚此生,真可谓幸福人生。
  那么,作为被爱的主体、作为本人,怎样才能活到这个份儿上呢?知名女作家严歌苓认为读书是个要素。读书可以使人获得不为衣着、化妆、衰老所弱化和剥夺的美丽,“那是抽象的、象征化了的,因而是超越了具体形态的美丽。”而若不通过这种内心修为,一味借助外部装修,“如某些反复整容的明星,就变成了滑稽的角色。随着时光推移,滑稽没有了,成了‘人定胜天’的当代美容技艺的实验残局,一个绝望地要超越自然局限的丑角。”(严歌苓《读书与美丽》)
  不过,凡事总有两个方面。另一方面,读书果真可以使人成为超越外表和年龄的美丽存在吗?未必。作为大学老师,我算是在读书人中生活的。温润如玉、仙风道骨的长者固然有幸遇得,但相反之人亦非个别,关键取决于读什么书、读书宗旨是什么。倘若读书不是为了精神境界的提升,而始终指向世俗欲望的满足,不是为了接近“朝圣者的灵魂”,而是作为捞取种种个人好处的道具,那么,即使读到老,也无助于物质形象的超越、老的超越。说到底,那并非真正的读书人,而是假读书人、伪读书人,因此,读得再老也不可能返璞归真,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倒有可能。
  值得庆幸的是,正在变老的我仍中意读书,仍在读书。读书当中,仍会为一个美丽的修辞怦然心动,仍会为一种纯净的情思依依不舍,仍会为一种幽雅的意境久久流连……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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