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傍晚,贵州铜仁市石阡县马路上车来人往。
困牛山悬崖下,当年红军战士就是从这里跳崖的。
“不愿当俘虏而自杀,相信不止一支军队能做到,但宁死也不打老百姓,只有共产党的军队能做到。”接受齐鲁晚报记者采访时,杨又铸说出了一直以来他心中那个谜团的真正答案。
文/片
本报记者 张跃伟 刘飞跃
老红军的两个心愿
老红军陈世荣这辈子有两个心愿,一是在有生之年回千里外的老家湖南看看,另一个是想亲口告诉老首长萧克,他和52团的战友们没有当逃兵。这两个心愿,都与村边困牛山上那场战斗有关。
9月29日,齐鲁晚报记者来到距离贵阳250公里的困牛山。在“地无三里平”的贵州,这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山包。但真正走近它,才能发现它险峻的地势:三面环水,山顶树木稀少,杂草丛生。拨开杂草,才能发现脚下是悬崖。站在崖边,对面又是高山,明明不远,当中却隔着看不见底的深沟,只能听到流水哗哗作响。
82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也至今深深影响着困牛山边百姓的生活。
1934年8月,任弼时、萧克、王震率红六军团作为长征先遣队,从湘赣苏区西征到贵州甘溪、石阡,陷入湘、桂、黔敌军重重包围。年仅17岁的陈世荣当时名叫何步荣,是红六军团18师52团一名司号员,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会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为掩护主力突围,52团担当后卫,激烈的战斗后,红军战士将敌人引向困牛山不同方向。敌军强攻数次都被打退,便蛊惑或胁迫百姓走在前边。
当时一些村民在对面山坡上躲避战火,亲眼目睹了战斗。村民刘朝选多年后回忆,当时有的战士只好往天上打,有的找时机瞄准穿军装的敌人打。经过三昼夜苦战,52团仅剩下100人左右,一步步退到悬崖边。
何步荣回忆,百姓和敌人慢慢逼近,有的已经开始抢他们的枪。战士们不愿打百姓也不愿当俘虏,就在指挥员的呐喊下砸碎枪支,一个个飞身跳下70多米高的悬崖。
跳崖的约100名红军,多数壮烈牺牲。村民蔡应举返回村里时特意下沟底看了看,发现“死去的红军一窖窖”(当地方言,形容数量多)。还有村民回忆,“红军死得很惨,有一个屁股都插在树桩桩上”,还有的说,两三天后经过附近还能听见有人呻吟。
跳崖的战士中,少数人得以生还,何步荣就是幸存者之一,他被树藤缠住,后被一位陈姓村民收留,改名陈世荣,在当地娶妻生子,悄悄度过余生。
深藏半世纪的秘密
由家住困牛山旁的小伙刘勇带路,记者不断拨开乱草和蒺藜,从小路艰难下行到困牛山悬崖下。悬崖被厚厚的杂草盖着,从上看不到底,从下又望不到顶。深沟被两旁大山挤在中间,仅有几十米宽。沟底乱石丛生,溪水从石缝中哗哗流过。
经过80多年的冲刷,这里早已没有任何跳崖的痕迹,却仍然让人倍感压抑。牺牲的红军战士绝大多数不到20岁,都来自湖南和江西,生命刚刚绽放就长眠在这人烟罕至的深谷中。即便少数和陈世荣一样活下来的,也在当地隐姓埋名。白色恐怖下,不管找部队还是回原籍,都有极大的危险。
幸存的江西宜春籍战士李育杰学木工赚钱,成了小有名气的木匠,还有个外号叫“共匪老李”。李育杰教会了在一富户人家打工的战友汪忠明木工活。汪忠明心灵手巧,长得也不错,很受人喜欢,不料几年后意外身亡。李育杰为他立了碑,碑文写着:“汪忠明,江西吉安田湾人……被洪军投入贵州……若有忠明亲友来寻查,一见即知。”因怕追查,他故意将“红军”写为“洪军”。
但汪忠明的亲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最牵挂的人去了何处。即便是解放后,人们也选择继续沉默。因为不少村民当年被迫上山围困红军,都害怕被清算。于是这场战斗竟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即便是萧克等人,也无从知晓那场战斗的详情。
上世纪80年代起,有解放军战史研究者来调查当年战斗情况,陈世荣和乡亲们才打破沉默。陈世荣也完成了他第一个心愿,他回了一趟老家湖南汝城。此时距他离家已经过去半个世纪。“村里人都跑来看他,觉得他是个传奇。”陈世荣的女婿覃智学说,岳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高兴得热泪直流。
但困牛山战斗因为缺乏详实的考证,只能停留在当地的传说和史料的模糊记载中。“这可是100人跳崖啊,人们肯定会有疑问,他们哪来这么大的勇气?”石阡市档案局副局长杨又铸2001年时在县委党史研究室工作,偶然接触到困牛山战斗的一些资料。带着同样的疑问,他开始了整整一年的调查,走访困牛山附近多个村庄所有60岁以上的老人。
陈世荣说,红军有纪律,不能打老百姓,又不能当俘虏,只能选择跳崖。而考证中杨又铸发现,一些红军遗留的枪支中还有弹药,这说明弹尽粮绝并不是跳崖的原因。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不愿当俘虏而自杀,相信不止一支军队能做到,但宁死也不打老百姓,只有共产党的军队能做到。”10月2日,杨又铸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出了他心中谜团的真正答案。
越来越多的祭扫者
如今的困牛山上,一座石碑巍然耸立,上书萧克题写的碑名:困牛山红军壮举纪念碑。几枝菊花静静躺在碑下,碑前两边各有一排不及一人高的松树,这是红二方面军(红六军团与红二军团合并而成)后人栽种的。去年,包括任弼时的女儿任远芳等20多人曾来此悼念。
2002年,贵州省和铜仁市史志工作人员联合考察后,认定红军跳崖壮举真实存在。2008年纪念碑建成。如今,当地政府部门、学校等单位每逢清明都会来这里举办纪念活动。
蔡应举的孙子蔡朝晖是当地小学的校长,他介绍,每年清明节全校师生都会来。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多,自发来的也不少。
铜仁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三的女孩杨正苹上小学时也参加过扫墓祭奠。“当时路不好走,从学校步行一个小时才能到困牛山。我们站在山上听校长讲红军的故事,觉得红军真了不起。”
实际上,在纪念碑建成前的70多年里,当地村民的自发祭奠从未断过。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到沟底红军牺牲的地方焚香烧纸,祭拜英灵。时间长了,崖底一处石壁竟被熏得漆黑。
祭拜者中,陈世荣是最特殊的一个。覃智学记得,岳父常到困牛山下看望牺牲的战友们。
提及以前的事他或是面色凝重,或是热泪盈眶。老人总会说自己很内疚,没完成好首长交代的任务。
为困牛山红军壮举纪念碑题词时,萧克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几个月后他便去世,享年102岁。这位开国元勋在生命的尽头,终于知道了他魂牵梦绕的800名士兵的下落。而此时,陈世荣已经去世了7年,他的第二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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