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前不久回乡去寻一座被拆除的小火车站旧址,猛地想起了一位曾经在这里做巡道工的老铁路工人。他姓马,叫什么名不详,我们村里的人都喊他老马。作为一位铁路巡道员,老马就是背着一个工作包,手拿一把小巧的铁锤,不分昼夜沿着铁路线巡视,看铁道上有没有松动的螺丝之类的毛病,以保证铁路行车安全。
我们村紧靠铁道线,一个只有两股道的小车站也是以我们村的名字命名。在那个学无可学、无所事事的年代,如我这等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唯一的去处就是村头的火车站。当然,火车站与我们村同名却不同姓,尽管我们不把火车站当外人,五冬六夏地泡在那里,但火车站毕竟是行车重地,闲人免进,人家有自己的种种规矩,不可能放开了让我们在火车站撒野。所以,有的时候工人们也会往外驱赶我们这些玩耍的孩子,双方之间的言语冲突在所难免。我们早已把我们村以及与我们村同名的火车站混为一谈,到火车站玩耍如同在自己家院子里嬉戏,自己家的院子你不让玩,哪有此等道理?于是,村里的小伙伴们开始轮番向火车站发起进攻。
别看这个火车站不大,但也是处在青岛到济南的胶济铁路的中间位置,坡度大,弯道多,而且经常有外国元首和国家领导人的专列通过,像西哈努克亲王以及邓小平、叶剑英等都坐着火车从我们村前走过。有一年,传说某位国家领导人的专列将通过火车站,是谁的专列,什么时间通过,连车站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但是,上级已经下达指示,车站工作人员必须轮流值班看护铁路。这样一来,火车站的警戒程度就更高了,连巡道工老马也在正常的巡道工作之外加入到看护车站的队伍中。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好长日子,其他的车站工作人员已经疲沓,我们也经常乘虚而入,继续霸占火车站。唯独老马还是永不放松,只要是他值班,我们就进不了车站。有一天,我们准备到火车站玩,走到半路,正好赶上老马背着工作包巡道回来。他看见我们就大声吆喝加以阻拦。本来他不值班,赶我们纯粹属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便齐声用老家的话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他撵过来,我们就退几步;他不撵了,我们停下继续骂。如此对抗得有好几个小时,老马终于被我们骂回了车站的工区,再也没有出来。我们却乘胜追击,又到工区的大门前用粉笔像写大字报一样写了满满一大门,也是什么难听就写什么。
听说,我们离开不久,传说中的专列就顺利通过。也是听说,第二天公社派出所的两名公安到我们村,找到村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把我们这帮孩子的情况一说,公安也觉着没辙了,就让他转达我们的家长,管好自家孩子,再犯就拿家长问事。我爷爷和父亲都在铁路工作,虽然与老马不是一个工种,但都是铁路工人,天下铁路是一家,怎么能骂人家老马呢?母亲一听就急了,那时候我们家出身不好,一家人在外谨小慎微,唯恐惹上事,我竟敢在外带头如此作乱,母亲拿我没什么办法,就说要告诉我父亲。这下把我镇住了,从此不敢再去骚扰老马,又正好赶上1977年冬天恢复高考,我就去课堂读书去了。
后来我上学放假回家再到火车站玩,无意间说起这事。知情者告知,被我们骂了不久,老马就调回离他老家不远的一个火车站工作,还是巡道工。但是,十分不幸,没过多少年老马就患病去世了。这使我万分懊悔,每每会想,当年的粗鲁之举给一位兢兢业业工作的巡道工造成多大的伤害!对不起老马,对不起他的家人,对不起为铁路事业贡献了自己青春的那些铁路工人,也给作为火车司机的爷爷、父亲丢脸了。在此鞠躬致歉,是我带头骂的老马,工区大门上那些骂老马的话,我也是执笔者…… (本文作者为媒体从业者,知名专栏作者,出版作品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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