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
一辈子都在同人间的缺憾作斗争
2016年12月2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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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聪的《阿Q正传》漫画
  丁聪《良民塑像》 1945年作
  丁聪人生中最后一张漫画《看病难》
     丁聪不会改掉他直言无忌的性格,也不会放下他那支犀利的画笔。有人说,“天国无缺憾”。我不大相信。我们不是也曾有“人间天堂”之说吗?但那只是夸饰之辞。看看丁聪生前的经历与画作,就可以明白,他一辈子都是在同人间的缺憾作斗争。
  □陈四益
  丁聪先生辞世已经八年,今年恰逢他诞辰100周年。
  现在,他同夫人沈峻已在那个世界会合,过他们曾经约定的生活了。
  “约定”的是怎样的生活?我想依旧是“相濡以沫,共度时艰”吧——因为丁聪不会改掉他直言无忌的性格,也不会放下他那支犀利的画笔。有人说,“天国无缺憾”。我不大相信。我们不是也曾有“人间天堂”之说吗?但那只是夸饰之辞。看看丁聪生前的经历与画作,就可以明白,他一辈子都是在同人间的缺憾作斗争。
  丁聪先生是多面手。他是漫画家,也是肖像画家,还是插图画家、书籍装帧家、舞台设计家。我见到他最早的一帧画,是他四岁时画的京剧人物:逸笔草草,须髯飘拂,神态俨然。我也看到过他最后一帧,是在他大病之后,又跌了一跤,还想努力再画下去,但他一再努力,笔下人物的头与身体再也合不起来了。他把笔一掷——似闻一声长叹。那时他已过90高龄。
  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情于绘画。
  丁先生画的人物肖像画究竟有多少?仅出版的两集《文化人肖像》就有一百六七十幅,这还只是他画文化界人物的一小部分,远不是他所画肖像的全部,他的人物肖像还包括许多世界的与中国的名人和非名人。
  他画的插图,包括为蒲松龄、鲁迅、茅盾、老舍、郁达夫、冰心等等许多古今作家的名著所作的插图。仅《阿Q正传》就有24幅。茅盾对丁聪插图于原作的忠实和创作态度之严肃,深致赞美。
  丁聪的舞台设计,留下来的不多,我只见到为陈白尘《陞官图》所作的设计图,还有为一些戏剧演出所画的海报。
  丁聪是多面手,但他画得最多的还是漫画。“漫画”一词,从西方引进,包含着讽刺、幽默、世态、笑话等多种画体,丁聪都有涉及,但在丁聪笔下最为犀利也最为杰出的是社会讽刺画。
  早在1936年,他就有作品参加了第一届中国漫画展。自那以后,他始终是以社会批评者的姿态挥动着画笔——除了上世纪从50年代中到70年代中那二十余年被“禁言”——直击社会的弊病,希望用他的漫画来揭示那些可恶、可悲、可笑、可怜的众生相,以求改善社会,使之日益趋于合理,趋于善良,趋于人性。
  1949年之前,丁聪的同情始终是在困苦的民众一边,而丁聪批判的矛头则主要是对着日本侵略者和那个腐败的政府。《花街》、《现象图》,是画国难当头民众的苦难和官僚、奸商、流氓的祸害百姓、敲骨吸髓;《现实图》则把矛头指向抗战胜利后不顾民众建立和平民主、独立富强新中国的愿望,依赖美元、发动内战的国民政府,在这幅图中,国民政府的“主席”竟然以不同的“行头”现身两次——乞讨美元与发动内战。
  他在这一时期的社会批判性漫画,直指政府当局,一点不留面子。譬如《良民塑像》画着一个“良民”,嘴巴上下唇上挂了一把锁,打开的脑壳中有“检查讫”的印章,手里拿的讲话稿上,除去下删多少字的方框和应予删除的叉叉,别无所有,不说话,不思考,不发表意见,这就是那时政府心目中的“良民”。他的另一幅《五子登科图》则直刺抗战胜利后那些不顾国家、民族,只图自家位子、房子、票子、女子、车子的腐败官僚集团。
  日本的武装侵略,使他不得不辗转流亡,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上海;为着这些论时事不留面子的漫画,他不得不又一次逃离上海,直到新中国即将成立,才应中国共产党之邀,从香港辗转来到北京。但他从没有一刻放下自己的画笔,没有一刻放弃对社会的责任。
  对于刚刚建立的新中国,丁聪抱着极大的欢喜,也抱着极大的期待。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又是全国青联委员,他当了9年《人民画报》的副总编辑,从购买、安装机器,到编辑、印刷、出版,事必躬亲。他的工作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在机关共产党组织也要吸收他入党。但是,一段抗战时期的历史,打断了这短暂的“蜜月”。
  那是1945年,他曾在成都“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心理作战处”工作了大约半年。没有经过抗战时期“大后方”那段历史的人,一听到“驻华美军”,一听到“情报处”,马上就神经过敏起来,好像一进“美军”,还进了“情报处”,就必是“特务”。而偏偏他的这段经历找不到人能够证明。当年的“美军”,抗战后早已归国,而别了“司徒雷登”之后,再加上“抗美援朝”,对“亲美、崇美、恐美”的思想言论都大加挞伐,何况还在美军“情报局”里工作过!无处外调,无人证明,丁聪也就无法说清。尽管党组织的人说:可以先“入党”,今后如果发现问题,由你自己负责。但丁聪不愿接受这样的“照顾”与“优待”,坚决表示问题不查清就不入党。不料这一经历如影随形伴随了丁聪后面一段跌宕的人生。
  他依旧爱国如故,依旧用他的画笔抨击那些于国有损、于民有害的种种恶行。结果,他被划为“右派”——他到北大荒改造,他“摘帽”归来,他下放“干校”——十几年后,当丁太太要动大手术,他请求回京照顾几天,竟被干校拒绝。拒绝的理由是:此时尼克松正要访华,而丁聪“有美国特务嫌疑”。这才知道,那段旧事带来了如此久远的警惕与猜疑。
  这段“特嫌”历史,虽在“文革”结束后已经撤销,却直到丁聪去世之后,才得到了切实的证明。那年(2010年),丁聪去世已经一年,老家枫泾丁聪塑像落成,来了许多朋友,也包括远道而来的美国丁聪艺术研究者玛霞。玛霞带来了一些已是墨迹漫漶的漫画复印件,竟正是丁聪在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心理作战处”工作时期的作品。这才明白所谓“心理作战”,就是对日本侵略者的心理战。内容都是揭露日本侵略军在华暴行和号召人民起来抗争的漫画。这些漫画当年都设法发送到沦陷区,起着组织民众、动员民众反抗侵略者的作用。战后被“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带回,保存在美国一家图书馆中,被玛霞女士发现,于是将复印件带来枫泾。尽管斯人已逝,但确确凿凿证明了丁聪的正直、丁聪的诚实、丁聪的人品、丁聪的爱国。
  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丁聪摘去了“右派”的帽子。二十年的屈辱,二十年的“改造”,并没有磨损他对民主、正义、光明中国的向往与追求。对社会的各种弊端,他仍旧以辛辣的画笔给予抨击。他在这一时期的创作,无论数量与质量,都大大超过了前半生。社会上一切可恶、可悲、可笑、可叹的现象,无不在他的关注之下显露原形。夏衍说:“从这些画中不仅可以看到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也可以看到画家的风格和人品。”诚哉斯言!他的讽刺画在最后的二十几年中,数量超过了以前的总和。三联书店出版丁聪这一时期的《讽刺画》,一套四集,便收有五百六十多幅。
  我同丁聪先生的合作,也在这个时期。一位久已成名的画家,同一位初入文坛的晚辈,愉快合作了25年从无间断,从一个系列到两个系列,直至五六个系列同时进行(新百喻、瞎操心、京都新竹枝、准花鸟虫鱼等等),总数也在800幅以上。
  最近,一位不认识的朋友在网上发了丁聪先生这一时期的几帧漫画,他惊呼丁聪先生漫画的尺度竟然如此之大!确实,在今天看来,那批评的尖锐,令人咋舌。这倒不是“艺高人胆大”,而是因为爱之深,所以“恨”之切。正是希望这个社会变得更好,才对一切妨碍社会进步的思想、行为,必欲更之而后已。
  已经快二十年了,那时我供职于《瞭望周刊》。有一年两会召开期间,《瞭望》组织了一组专题报道,是批评一些官员对上说假话、不说真话的,希望丁聪先生能为此作一漫画,用于封面。丁先生很快就画来了,题目是曾经流传的一首民谣:“村骗乡,乡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那首民谣虽然早有流传,但以谎言掩盖问题,虚报成绩,积习难除。丁先生这一漫画上了封面,使这组报道大为出彩。许多代表、委员都赞扬批评得好,足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中国,对各种妨碍社会进步的思想和行为,真需要这样的漫画来击一猛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能够不畏艰险、始终如一为社会进步呐喊,需要对国家、对社会有多么执着的爱与责任啊!
  诤言难得,一点也不错。但更难得的是,一辈子不说假话,一辈子敢说真话,哪怕受到打击,受到冤屈,也不折不挠,始终如一,他是真正的爱国者。任何一个好的社会,都需要热诚的社会批评者,而不是无聊的谀赞者。只有尖锐的社会批评,才能推动社会向好发展。
  于丁聪,我作如是观。他是一位伟大的中国漫画家,是一位忠贞不渝的伟大的中国人!
  (本文作者为著名杂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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