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失忆老娘
2017年02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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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明和潘长江等表演的小品《老伴》有一位失忆“老伴”,在我们的家中,有一位失忆老娘。我相信,还有很多观众会由此引发共鸣,因为据调查,如今全国有近1000万失忆老人。在我们这样一个进入老龄化社会的人口大国,这个数字尽管是惊人的,但以我的亲身体会和观察,应该不是虚妄。
  失忆,俗称老年痴呆症,“阿尔茨海默症”为其国际通用名称。以前这种病好像比较少,小时候曾经听说过村里某个年纪特别大的老人,因为老糊涂了,明明吃了饭却总说自己没吃,把孝顺的儿媳妇冤枉成很不孝顺的人。还有一种说法,老人就是老小孩儿,喜怒无常。随便说说,或者随便听听,对之并无什么深的印记和感受。
  好像是忽然之间,我们家被一种“老糊涂”的阴影笼罩了起来。那一年,我们的母亲82岁。先兆是,住在农村老家的母亲突然喜欢起往家捡破烂,大哥告诉她这些东西没有用,给她扔得远远的,她一会儿又去捡了回来,比原先捡得更多。一天,母亲又突然地号啕大哭起来,说她的小儿子被人一棍棒打死了,催我大哥赶紧去拉回家来。大哥为向她证明真相,拨通弟弟的电话后递给母亲亲自接听,她居然说大哥是在想法子骗她。一次我回家,看到三伏天她上身穿了7个长袖加短袖的褂子,下身穿了三条裤子,问她不怕热吗?母亲一脸认真地说,“我不敢脱下来呀,脱下来就被你嫂子偷走送给她娘家人穿了……”
  当时就觉得母亲可能是脑子出了问题,带她去医院做检查,诊断是大脑稍微有点萎缩。既然是“稍微”,那就不该如此反常呀?如今的农村还是有些怪力乱神的,手足无措的大哥请来各路大仙驱鬼辟邪,有的说母亲是被长虫(蛇)怪着了,有的说母亲可能是被黄大仙附体。等等等等。大哥一次次满院子烧纸磕头,祈求不论是神还是鬼,都放过母亲,让母亲不再忍受这种种的折磨。尽管是那样虔诚,可是于事肯定无补,母亲依然时而正常时而反常。经过再次去医院检查问诊,我们终于承认了一个现实:母亲因为脑动脉硬化,大脑明显萎缩,已经罹患了老年痴呆症。
  幻听幻觉,焦虑抑郁,失忆健忘,是这种病在母亲身上的主要表现。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最让人担忧的是走失,因为一旦走出家门,他(她)很容易忘记回家的路。我们曾经很纳闷母亲为什么总是悄悄地或者急活活地往外走。在老家,我大哥曾经满村子四处寻找母亲,在县城,二哥三哥曾经在电视电台电线杆子上发广告寻找母亲,在潍坊,弟弟曾经两次求助110帮助寻找母亲。一家人一度用“站岗放哨”“严防死守”形容对母亲的看护。在她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我们问母亲她要出门去干什么。她的回答匪夷所思,一次说“我听见人家喊楼下有好多钱,我下楼捡钱去了”,一次说“不是要割麦子了吗,我不回老家咱家的庄稼没人收呀”,又一次居然说“你姥姥叫我回娘家拿吃的,我觉得趁天还没黑,就赶紧出门了”……瞬间的幻听幻觉,让她心生焦虑,本来双腿膝盖痛疼步履蹒跚,那一刻却脚下生风似的能一路疾行。这样的情况下,肯定走不很远,但大脑的失忆,致使她无法找到回家的路,或者南辕北辙地走,或者转着圈地走,越走越迷糊,越走越无助,有时真的就走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最让亲人担忧和不能接受的悲剧。
  老年痴呆症至今还是一个世界难题,其可怕之处是,一旦罹患,便不可逆转,而且没有对症的治疗药物。刚发病时,母亲对眼前的事情即时忘记,记忆渐渐地退化至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末的母亲,经历了战乱、匪患、新旧社会更迭,但历史的大事件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多少印记,她像一粒微尘被裹挟着前行,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因此,时至今日,她心里最不能忘怀的事情是回家,“我要回家呀,你们快接我回家吧,咱得回家收麦子啦!”“我家里什么也没有,把这些东西都给我带上……”手指着的,眼巴望的,就是床边那些成堆的包包。因此,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其他的不管是棉还是单,都打成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连被子床单都包起来,只剩光光的床板。曾经的艰辛和苦难,给她留下太多温饱不保的恐惧和担忧。
  最让儿女心酸和无奈的是,患病九年之久年逾九十的母亲,今日已经不能辨认自己的儿女。春节前,我又回家看望母亲,嫂子指着我问:“你看这是谁来了?”“我的妹妹呀!”“不是,是我的妹妹!”“不是,是我的妹妹!”婆媳俩为妹妹争了好几个来回,我和哥哥嫂子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掩面,眼角都是泪。
  如果记忆是一条河,那么母亲的这条河眼见着在一天天断流,甚至枯涸。她一天里会长时间呆坐在床上或凳子上,眼神空茫,好像一个迷失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要身去何方。仿佛红尘里的一切,咫尺抑或天涯,都与她无关。“相顾无言,你可懂我?”面对母亲,我常常想起从前有人写下的这句话。
  母亲病了后,还有一个突出表现是饥饱无感。或者是,过往岁月里忍饥挨饿的记忆太刻骨铭心,母亲总是喊“我没吃饭,快给我拿点吃的吧”。去年秋天,刚轮到二哥家时,一大盘饺子大概有二十多个让母亲一气吃光,结果撑得拉了四天裤子。二哥说:“老娘拉下的衣服我从来不让你二嫂洗。咱是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咱洗应该,儿媳妇洗不着……”我曾经一次网购了七条秋裤,跟大哥说,“母亲拉下了,就把内衣全部扔掉不要了!”大哥严肃地说,“日子不是这样过的,洗洗脏不着哪里去。”大哥也从来不让大嫂洗。
  这些年来,我眼见着哥哥嫂子们照顾老人的辛苦,也从心底感动于这种难得的孝顺。《论语》有云:“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孔子说的“色”,就是和颜悦色,就是不嫌不弃呀!母亲一生养育了四子二女,可以说拥有多子多福的晚年,当老来有病时,养老都成为一个大家庭的负累,想想将来中国人的寿命会更长,而身边大都是独生子女,多的也不过两个或三个,步入人生晚年的人们当情何以堪?
  我们曾经把母亲的病归因于不识字加性格内向,可如今看来,很多识字的,爱说话的,更有教授级的老人,也生出了老年痴呆的症状。面对家有类似老人的种种不解和无助,我以自己多年观察母亲的情况,总结出了这样的解释:以前,人均寿命偏低,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不等大脑出现问题,已经因为其他身体原因,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而时至今天,不说世界上最长寿的日本,只说我们国家,男女平均寿命已到76岁多。七八十岁的人,四肢五脏出问题很自然,大脑怎么能不老化不衰退呢?我的母亲在82岁之前,几乎还是很清醒很正常的。因此,随着社会人口结构越来越走向老龄化,也随着人均寿命不断增长,如果没有相应的保健措施和对症的治疗药物,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面对这样的爹娘,抑或亲友,做儿女的可以不接受,但必须面对;可以不理解,但必须尊重;可以很无奈,但必须有耐心。病人在白天经受折磨,亲人则只能在黑夜里流下无助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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