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贤
2017年03月0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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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冠深
  在我们村,就辈分而言,鸿信大爷是偏小的。他中等身材,身体健壮。我不知道老人家识字与否,但我觉得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一个人有没有文化,不在于或至少是不完全在于他识不识字或识多少字。我小时候见到他的时候,他已进入老年了。他平时说话不多,轻言慢语,稳重而且得体,话语间显现着令人信服的定力。他给人的印象,有如《论语》里所说:“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倘说我们村也有绅士、乡贤一类人物,鸿信大爷就是了。
  老人家接骨拿环和针灸的本领远近闻名。据说,他小的时候——现在来说,那是一个多世纪以前了——曾跟随几位乡亲,在东南乡的一个什么村子干瓦工活。许是乡风使然,当地的一帮年轻人热络猴拳,时不时比划比划,俨然齐天大圣的弟子。有道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一日,有自以为身手不凡者,走到正在干活的乡亲们跟前,握起拳头,“腾”一声敲一下自己的胸脯,说道:“哪个来跟我练练?”见对方不屑一顾,竟又说道:“不敢?就知道你们不敢!”说罢大笑,面溢骄矜之色。见此情景,我的乡亲中的老掌把的面露笑容,心说:这明摆着是还没有得着齐天大圣的真传呀。遂叫了声鸿信大爷的小名,说:“你过来‘屈’一‘屈’这位大哥——手不要重了。”正在一边和泥的鸿信大爷,搓着手上的泥巴走上前来,没等那人拉开架子,一指头向他的额头点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哎呦”一声,那人仰坐在地,额头被点的地方,鼓起个大包……由此可知,鸿信大爷的接骨拿环医道,是有童子功的。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家里缺粮,营养匮乏而致腿痛,就曾请鸿信大爷给我针灸,我得以亲身受惠于他。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九五九年,眼见得我爷爷不行了。为了能让老人家临终吃几个饺子,我母亲就拿着个茶碗,去了鸿信大爷家,说明了来意,趴地下磕头,还真讨回来半茶碗面粉,遂泡了点干野菜作馅,包了几个饺子。小麦面粉在那个时候,就我们村而言,也许只有鸿信大爷家才可能多少有一点而且舍得给人。
  就旧社会而言,所谓绅士、乡贤,大抵秉承儒家的义理,以仁爱为期许,以济世惠人为己任,故受到人们的普遍尊敬。他们当然是农村中的少数,却是道德文化的代表人物,引领着一村乃至于一乡的文明与风尚。解放以后,绅士、乡贤的影响,被村干部取代了。或说得准确一点是,绅士、乡贤的影响,由过去的显性变成隐性的了。土地改革以前,鸿信大爷家的日子在村里是最好的。土改当中,几户日子不如他家的乡亲被斗争乃至于扫地出门。鸿信大爷家则平安无事。有人分析原因说道,事情是明摆着的。还记得他卖掉的那头大牛不?放一个倒满了水的大盆在它背上,水也洒不出来。卖牛钱全都送给了农会的干部。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多大的可信度。照我想来,鸿信大爷之所以平安无事,即使与送钱给干部有关,也不是主要的方面。事实上,干部们不忍心斗他,或曰根本不愿意斗他。后来,鸿信大爷去世了。他家的成分被改划为富农——按当时的说法,曰:漏划富农。于是,老人家的儿子成了“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原本在学校教书来着,自然不能教了。至少是有一段时间,每天清晨,他得挑着粪桶,在村里挨门挨户清厕所。虽则如此,看上去,他还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依然受到乡亲们的尊敬。鸿信大爷有两个孙子,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他的大孙子尤其好学上进。我上高小的时候,他已经是大人了,竟然不耻于向我请教。这之后没过多长时间,他考上了平原师范学校速成班,后转行干邮电工作。家风育人,鸿信大爷的儿孙,一接触就让人眼前一亮。
  鸿信大爷的院子里有一棵能结果子的“蘋宝树”。迄今为止,我没在别处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树。另外,他的院子里还栽着一棵“东洋菊”,花开得很大很鲜艳,在我们村绝无仅有。惟其如此,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进他的院子,就觉得与别人家不同,有一种令人向往和肃然的氛围。现在想来,或者可谓之雅吧。苏东坡有诗言道:“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假如让鸿信大爷做一首和诗的话,或许他会这样写:“可以衣非绸,不可院无花。非绸布更暖,无花非我家。”各人喜好不同。不错,鸿信大爷的确是有一点雅的。一个有文化
的人,应该这样。  (本文作者为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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