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诗歌研讨会
——追忆父亲孔孚
2017年03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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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最早在诗刊上发表诗的是我哥。去年才看到父亲早在1957年发表在诗刊上的《雷声已经隐去》,可惜当年我不知道。当我哥诗才大展时,父亲的“右派”帽子还没摘,每天躲在阴暗的小屋里用臭墨写漫天皆白,搞得满屋臭气熏天。
  我哥有新作寄来时,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招手太阳借个火,南天门上抽袋烟”,“地头烟里指山川,笑谈丰收不靠天,倘若天河遭了旱,咱开闸灌它个拨浪翻”。不知为啥,父亲当着我,直夸我哥写得好,可对着我哥,又只挑哪里写得不好。搞得我哥不服气。那时我是我哥的粉丝,我俩背后里叨咕:“净挑毛病,有本事你写出来发表给我们看看。”到父亲在诗刊发表了《母与子》《青岛夏日印象》《雨后》等诗作后,我俩才对父亲刮目相看。
  自从父亲写诗以后,谈诗、改诗成了我们家日常生活的重要话题。父亲写诗的习惯是,写作冲动来临时,关起他的卧室兼书房门好几天,只有我妈可以进他屋里添茶送饭。有时我妈拿出一摞诗稿,由我们娘俩分出上、中、下几等。直到这一个单元写完了,父亲才开门和我们交流,问我和我妈为什么这样分。起初我们只能凭直觉,说认为好的是感到新鲜,认为差的是有的地方雷同。这时父亲就打开话匣子,给我们讲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什么不是诗。天长日久,慢慢地我也就知道了点皮毛。每当节假日我哥回来,诗歌研讨会正式开始,有时能争论到黎明。多数情况是我和我哥一伙,同父亲争,我妈折中,弟弟妹妹为我们买菜做饭,也时常乱站队伍帮腔助兴。
  “竖一个绿耳/听白雨跳珠”,父亲要改成“听风听雨”。
  “佛头/青了//一颅的智慧/生出芽儿了吧”,父亲要把后两句砍掉,只留“佛头/青了”。疼得我和我哥哇哇叫,白雨跳珠,智慧生芽,多么新鲜生动的意象,好多读者都喜欢啊!这样改会失去很多读者的!本来你的读者就不多,干吗非要逼自己走上绝境?我妈也站在我们这边。孙静轩叔叔干脆棒喝:这样写缺少了蓬勃的生气、活跃的思绪、激越的感情,你求隐求减过了头!
  父亲对我们的意见是能听进去的,他也做了慎重的思考。最后坚决地对我说:“我不能为了照顾读者的数量而停止探索的步伐,坚信将来读者的创造力会超越作者。不论成功失败,我都得往前走。”当时我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他让我学点哲学、读点老庄。我生吞活剥地看,还是不懂。
  1994年因父亲病重,没法到苏州鼋头渚公园参加海峡两岸哲学、历史学界名流专家们召开的《魏晋玄学研讨会》,让我带录音机旁听会议,回来放给父亲听。会议其中一个重大议题是“有”“无”之辩。一天的时间听专家学者们讲老子怎么说、庄子怎么说、魏晋七贤们怎么怎么说,听到我头大,也没有辩论明白到底“有”和“无”谁先谁后、谁轻谁重。晚宴上,我作为会务人员,在顶级专家桌辛冠杰伯伯身边服务。因酒桌上继续辩论,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我听父亲举过两个例子阐明有无关系:咱桌上这个碗,碗的外壳是“有”,形成可盛食物的空间是“无”。有这个碗,是为了用这个空间,因而说“用无”。咱这个房子是“有”,房间里边的活动空间是“无”,咱用的是空间这个“无”。没有房子这个有形的东西,就出不来空间这个无形的,它俩相辅相成,没法分先有谁后有谁,也没法论到底“有”重要还是“无”重要。几句话后,众人无语,纷纷问我父亲是谁,辛冠杰伯伯为我父亲做开了广告。我知道班门弄斧,怕说多露怯,赶紧找个差使逃之夭夭。回来后我对父亲说:“没想到你整天给我讲的这些事,那些大学者还没我讲得明白呢。”从此来了兴趣,整天缠着父亲继续给我说“有”道“无”。
  国家界碑是“有”,国民享受的国内空间是“用无”;
  法律法规是“有”,规内享受的自由是“用无”;条条框框越多,自由空间就越少。
  语言文字是“有”,读者想象空间是“用无”;指定太多,想象空间就越小。
  所谓文化人,本身条条框框就太多。历史人文、道德规范、宗教信仰,把文化分成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把时间分成过去、现在、未来;把空间分成上下左右;把生物分成有生命和无生命等等。这些思维定势,把人们的想象力框定在狭小的范围内,思想飞不起来。
  用最少框定性的语言,打动读者的心,将读者的思想冲破束缚,带到一个可以展开无限想象的自由空间,天人全息,时空全息,在“灵”的层次上天马行空。他说:“我们的人民,若少一点奴性,多一点灵性,其创造力将会是无限的。”这是我父亲诗探索的终极目标,以此作为自己的历史使命。
  到此,我才慢慢懂得父亲为何在改诗时一减再减,语言框定的“有”越少,带来“无”的想象空间就越大。正如去掉四面墙的亭子,才能看到最大的视野。我为父亲这种不顾名利、勇往直前的探索精神所感动。
  父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是非常孤独的,能陪他探索这些东西的人越来越少,因我常在他身边,只能讲给我这个外行听。我问父亲:“怎么能在短短的几行小诗中融入无限的信息量?”
  父亲反复思考后郑重地对我说:“我看问题的视点是站在宇宙层面上,一下子就把非本质的东西忽略了,我只寻觅能拨动读者感情那根弦的那个点。”
  父亲把文学艺术分了几个层面:政治层面——宣传工具;文化层面——历史、人文、高雅、通俗、东方、西方等等;宇宙层面——纯粹的生命、美。人、自然、社会都是生命。
  例如写《乔戈里冰瀑》:
  溯流而上
  试试它的力

  冻在洪荒中了
  摇着尾鳍
  虽然诗写的是自然中美妙的冰瀑,那个积极向上生动顽强的是人还是物?今人古人?中国人外国人?用得着分吗?谁读到被震撼了,那个摇着尾鳍的就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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