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曲艺家金文声早年演出照。
□李涛 口述
我师父金文声的一生跌宕传奇,他走上曲艺道路看似误打误撞,如今想来更像命中注定。他的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将领,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居,走时也不允许携带家属。在其父要离开济南的时候,家里人问他,将来让孩子学些什么,他的父亲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学医”,却被误听为了“学艺”。曲艺在当时是不入流的行当,家里人心里犯着嘀咕,但也遵从了当家人的“意思”,让他学了戏。
由于嗓音的原因,师父后来改学评书,没想到一炮而红。解放前他十来岁时便起腕儿,当时出门穿一身杭纺,头戴礼帽,坐着洋车,手头很富裕。
师父早年艺名金钢,在济南园子里说书,只要一开书,观众哗的一声拥进来,纷纷往里面扔钱,场场座无虚席,还有的趴在窗户上听得出神。现在的“粉丝”用我们的行话称为“黏子”。有的黏子听师父说书误了工,被老板辞退了,吃不上饭,便在师父园子里边打扫屋子边听书,到饭点时师父买来烧饼请黏子吃饭。
上世纪五十年代,济南的曲艺市场不好,师父便想去东北闯闯,没想到在火车上钱被偷了,无奈只得从天津下车,投奔王派快板创始人王凤山。
那时,天津广播电视曲艺团里有马三立等,大腕云集。经引荐,师父来到曲艺团,说了一段快书,表演完后在座的同行纷纷感慨他虽然年纪轻,但艺龄长,一定要把他留住。果不其然,他在天津的演出十分叫座。
但好景不长,师父眼里揉不得沙子,直爽的性格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说的书嬉笑怒骂,针砭时弊、剖析人性,可谓骂得酣畅淋漓,自己的情绪和看法也常会在表演中“骂”出来。没过几年,他就因表演时说话不注意被下放到农场改造,“文革”时期,他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济南、徐州、南京、上海流浪了二三十年。
每到一地的园子,他都要先收好票钱,不开大书,进去说一段赶紧就跑。在最困难的时候,落地演出一天,他与同伴四人要到的钱只够一盒烟钱,尝尽人间酸甜苦辣。
他流浪到上海时,由于当时不让说传统的评书段子,他便将世界名著改编成评书在复旦大学表演,三句话就拴住了观众的心,不少教授都拿着书去听。他被热情的学生保护了起来,空闲时泡在图书馆中,静心读书,像《基督山恩仇记》《茶花女》《三剑客》等,都被他演绎得别有滋味。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大半年。
改革开放后,师父逐渐安定下来。1985年他重回天津广播电台从事行政工作。1995年,他退休后,在天津的茶馆说书。他不主张收高价票,直到2000年,依然是两三块钱一张票。
当时说书的屋子不大,大概能容三五十人。正中架一个火炉,炉上滚一盆沸水,屋内可以抽烟。桌上茶水、花生、瓜子、山楂片、糖、萝卜俱全,很对得起三块钱一张的票。师父坐在木制的稍高于地面十来厘米的平台上,背后一幅红碎花幔幕,上面贴一副对联,正中是“金文声评书”几个大字。有的老观众整场垂头瞌睡,却能不失时机地在节骨眼儿上叫声好,然后低下头继续瞌睡。
我第一次现场看师父演出要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天我去逛百货大楼,正看到有人在台上说书,从小就痴迷评书的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别人说书都是讲普通话,而此人话中夹杂口音,嬉笑怒骂,三句话就能扣住观众,令我大开眼界。
2008年左右,通过大师兄介绍,我去老爷子家中探望,提出想拜师的意愿,他很高兴。中国的传统观念,师徒如父子。通过慢慢接触,我发自内心地把他当做自家老人,彼此越来越亲近。2010年我正式拜金老为师,成为师父在济南的第一个徒弟。
从说书到评书是两回事,后者要评书里的是非曲直,把故事参透,再掰开揉碎了为观众细细道来。再往上的境界是评词,师父领略过各地风土人情,也能憋在屋中一年半载研究满架藏书,古今中外之事过目不忘,一个字可以讲一个月。
真正的明师,不是教授一招一式,而是把石头变成不断吸取知识的海绵。我们谈古论今,讲过去老济南的面貌,谈济南的四城门之一北水门为什么不开,论家谱是怎么回事。他一肚子能耐,很多连文史专家都不知道,故他常感慨“这些东西我死了就没了”。他特别喜欢徒弟提问,好将历史记忆一代代传承下去。
师父不喜人称他为“艺术家”,一听到这种称呼,他便张口就骂,还时常告诫我们不能自傲飘飘然。
这样的明师,郭德纲和他一呆八年,梁宏达每周都去探望。师父待我如己出,有时我犯了错,抑或和师兄弟打仗了,师娘便打我,这时师父就会在旁边笑,嘴里絮叨着“还闹吧”,那种笑意就像父亲对孩子的那种感觉。
去年五月,是师父最后一次回故乡济南。在众人陪伴下,他来到青龙街,寻访他出生时的家,嘴里感慨着“都变样了”。晚上师父来我的芙蓉馆中小坐,他很怀念济南的甜沫、米粉,再次吃却找不到当年的味道。
今年5月14日母亲节那天,听闻师父身体状况不好,我赶紧放下手头在忙的事情,去天津看望师父。
赶到老爷子家中时,他正在抢救。尽管憋得很难受,但他头脑很清楚,只要稍稍缓过来些,便忙着给为他打针的大夫出诊钱。他还不忘和我们开玩笑:“明天就是15号了,我又熬过一个月,明天我就发工资啦。”
师父养的一条狗,已经23岁高龄,眼瞎腿瘫,陪伴他多年。在师父最后的日子里,这条狗一直趴在他床前,师父在床上倒气,狗也在倒气。在师父去世前四天,狗没能撑下去。师父跟我说:“我也该走了。”
师父倔强了一辈子,也仁义了一辈子。师父的遗言是,后事不能大办,骨灰撒在大海。
(本报记者 范佳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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