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称呼蝉的幼虫为“shi gen er”,没有对应的汉字,我且叫它“拾哏儿”吧。这个方言没头没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好听,但从小叫惯了,所以还用它。
前几天家人在早市上买了些回来,炸一炸,金黄酥脆的,儿子荷包很爱吃。还剩一些泡到淡盐水里,放进冰箱,第二天早晨做饭的时候蒸了蒸。爱吃炸货的荷包很不满意,我却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小时候夏天早餐的福利就是清蒸拾哏儿。如果头天黄昏闷热又下了雨,第二天的拾哏儿就多一些。如果不下雨,大人又忙,没有工夫去捉,就少一些。几只、十几只甚至百十只的时候都有。每天傍晚吃过晚饭,最流行的消化食儿兼娱乐活动并不是广场舞,而是全家出动,打着手电筒,到树林子里去捉拾哏儿。它们要么还匍匐在地下,要么正星夜兼程地在树干上爬。捉地下的拾哏儿是个技术活儿,熟练工只需往树底下一蹲,用手这里戳戳那里戳戳,一会儿就顺利地扒出洞来,找到浑身裹着泥土的拾哏儿。我没有这个本事,从未独立完成过这个激动人心的过程。有时候好心人发现了地上细小的透气孔,指挥我用手去掏——我一定能顺利地把洞掏到塌方,浑不见一只拾哏儿。所以我只能拿着手电筒在树干上找,要运气很好才能找到一两个,很多时候还只是一个完整的蝉蜕,有力的大螯还紧紧地插在树干上,拔都拔不下来。有时候会遇到一只正在努力蠕动着蜕皮的,样子很吓人,一般就不要了,蜕皮之后的蝉发干发苦,不好吃。据说蝉蜕皮的时候特别关键,如果此时受了惊,即使继续完成了蜕皮的过程,以后也既不能飞,也不能鸣叫了。所以那些侥幸躲过一劫的蝉,也并不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特别闷,天像一顶帽子一样紧紧扣在头上,过了一会儿就哗哗地下起大雨来。我爸爸忽然兴致来了,穿上军绿色的大雨衣,拿着手电筒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我们都睡了,没亲眼看到盛况——据我妈说,我爸爸摔了好几跤,浑身都是泥水,收获就是一百多只拾哏儿。
这话是第二天早晨说的。我妈特别高兴,我们也特别高兴。一大盘子清蒸拾哏儿放在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台子上——我们在院子里吃饭,一块架在砖头上的水泥台子就是餐桌。大人们又说我眼睛不好,要以形补形,所有的眼睛都给我吃。吃了一百多只拾哏儿的眼睛之后,我感觉自己要像个萤火虫那样圆鼓鼓地发起光来了。
后来听说,拾哏儿其实营养价值很高,是优质蛋白。大人们都表示没想到:本来就是图个好吃好玩,没想到还这么有营养,真是意外之喜。
小时候吃的拾哏儿,一直都是这样靠自己抓的,有时候农村亲戚进城来的时候给带一堆来——农村树多,拾哏儿也多。后来大街上忽然有卖拾哏儿的了,还不便宜,好几毛钱一个,买一小塑料袋要不少钱呢。开始大家还以为是有人捉了来卖,赞其生财有道兼本领高超,后来才知道有专门饲养拾哏儿的。拾哏儿这种野物居然也能被饲养,太让人觉得新鲜了。慢慢饭馆里也开始纷纷上了一道新菜,叫“油炸金蝉”。
有一年我和弟弟都在外地读书,我爸爸妈妈也都在工作,没有退休。暑假里我们回了家,我爸爸很高兴,开车带我们去燕店镇吃烧鸽。那里的烧鸽最有名,做得特别嫩,又鲜美。烧鸽店是那种常见的乡镇路边店,几间空空荡荡四四方方的平房,里面有个小院,种着几棵高大旺盛的梧桐树。等菜的时候我和弟弟蹲在树底下玩,树枝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叫。我们发现不同的树上蝉的叫声不一样,有棵树上的蝉是这样叫的:服——了、服——了!另外一棵树上的蝉叫得比较标准:知——了、知——了!还有一棵树上的蝉太懒了,只发出“嘶——嘶——”的单音节。
孩子们都有没什么压力的书读,大人们都有一份能满足成就感的工作,身体都还好——一个家庭最好的日子,总是不够长。
拾哏儿清蒸最好吃。这个“清蒸”有点类似海鲜的清蒸,取其原味。从小吃惯的食物,当然觉得原味就很美。拾哏儿的身子分成头、颈、背、腹,背部的肉最好吃,细腻结实,有嚼头。腹部的味道很多人不喜欢,基本就是树根汁液的味道吧。在泥土里呆数年的幼虫,主食就是树根汁液。其实拾哏儿的样子挺吓人的,从小吃惯了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害怕,但这个事不能细想。如果盯着拾哏儿看一会儿,看它黑黑的眼珠和茁壮的大螯,也会忽然觉得恐惧和罪恶。有时候吃着吃着忽然恐惧起来了,只好悻悻地停下来。以前以为全国各地的人都吃拾哏儿,出来读书后有个同宿舍女生是呼和浩特的,看到饭店里上了一盘油炸金蝉吓得筷子都要掉了——原来他们从不吃。内蒙古的蝉太幸福了。
荷包的昆虫书上说北美有一种“周期蝉”,周期为十三年或者十七年,破土而出的那一年一定是它们的天敌——某种鸟类数量最少的一年。它们得以成群结队地在树干上爬行、蜕皮,在高高的树枝上尽情歌唱,吸引异性来交配。交配后雄性即死亡,产卵后雌性死亡。卵埋伏在树干和树丛里,幼虫孵化后钻入地底,开始又一个十三年或者十七年的周期。这个生命过程干脆利落,一切以完成生物本能为目的,达到目的后就死亡,毫不留恋——这当然是人给它们的解读。还可以解读得更多,关于黑暗中漫长的苦修、光明中短暂的纵欲、突如其来的死亡以及孤独的永恒和快乐的虚妄。简直像诗歌一样了,简直有哲学的意味了呢!然而,还是去默默地吃清蒸拾哏儿吧。
(本文作者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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