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茂
小时候过年,家家户户贴春联,最受欢迎的对联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惜当时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长大后才知道,这其实是圣贤的教化,也是儒家倡导的家风。耕田以安身立命,读书以养性修德,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最长久。
2013年初,《中国青年报》一篇报道称,过去10年,中国消失的自然村有近百万个。2015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常委冯骥才提供的数据表明,中国平均每天有200多个自然村消失。写这篇文章时,我电话采访了老家八德村的老村长,据他提供的数据,1988年,八德村有11个组、1027人,近30年过去了,常住人口仅100余人,户在人不在的情况相当普遍,留下来的以老人儿童居多。还好,我的村庄并没有消失,只是它走向凋敝的历程清晰可见,至少在目前,我没有看到复兴的希望。
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村庄发展最快的时期,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行成功,村民迅速解决了温饱问题,人丁兴旺。相对富裕的人家修建了新房,人们开始注重子女的教育问题,更多的人接受了初中甚至高中教育,陆续有人鲤鱼跳龙门,大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也是在这个阶段完成了小学与中学学业,开始憧憬考入大学学习深造。
我先在村办小学读书,老师是所谓的民办教师,家里有田地,周末、假期需要劳作,无所谓休假。除正常的寒暑假外,地方教育部门还在上下半年各放一次农忙假,上半年一般在麦收、种红薯时,下半年一般在收红薯、播小麦时。老师回家种田了,学生也不能闲着,帮着家里放牛、割草,或者做一些拉风箱、送水送饭的工作。放寒暑假时,小孩的工作也大抵如此。读中学以后,因为距学校近,我没有住校,仍然走读。放学回家,要做一些饮牛、打猪草、摘菜的事。放假期间,除了完成作业,要帮家里做些轻便的活计,比如插秧、除草、收花生、打豆子、掰玉米、剥玉米、推石磨等,也要做一些挑水浇园的工作。我经常回想的情节是我与弟弟黄昏时一起浇菜地的情景。读小学时,力气小,两人抬一桶粪水,颤颤巍巍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为了防止粪水溅出来,我们尽量步调一致,同时在桶里放一些菜叶。读初中后就可以挑水浇园了。经过一天阳光的曝晒,菜叶子都打蔫了,黄黄的菜花倒垂,显得没精打采,只要一桶水浇下去,半小时后,无论是丝瓜、南瓜、黄瓜,还是包菜、茄子、四季豆,都像输血一般活泛起来,青绿挺直,一派生机。昨天傍晚还小不丁点儿的黄瓜、丝瓜已经可以收割了。浇地之前,收一筐顶花带刺的黄瓜,或者采几根泛着白灰的深青色丝瓜,是我们的例行工作。回到家里,交给妈妈,不用刮皮,切片清炒,就着香喷喷的新麦面条,就是一顿美味的面条盛宴!
读高中后,学业紧张,需要住校,不常回家,但暑假还是要干家务活和农活的。比如挑水挑粪、收稻子、种菜、晾晒粮食等。上世纪90年代初,我考上大学后,这些活也是要做的。家里事情多,父亲忙于碾米磨面的作坊,母亲一人做不了田里的事,我跟弟弟必须帮忙。村里有人打趣父母使唤大学生做农活,但私下里对我的评价是极高的,逢人便说某某家的儿子读大学了还不忘本。其实,参加农业生产也是一种学习,在这个过程中,我懂得了敬畏自然与尊重土地的道理,不至于忘乎所以。
随着应试教育的逐渐深入,孩子们要应付越来越多的作业与名目繁多的补习,农村孩子亦如此,没有时间帮家里干农活。开始是时间紧,最后发展到不想干,有人居然认为干农活下贱,只有学习成绩不好、没出息的人才干农活,耕读传家的理念渐趋边缘化。改革开放加速了城市化进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条件好的人家给儿女购买城市户口,迁出农村。同时,大量青壮劳力进入城市打工,有的把孩子带到打工地。稍晚些时候,许多人在城市购房,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纵然户籍地在农村,不懂稼穑艰难、分不清五谷杂粮的青少年并不在少数,耕读传家似乎要消失了。
改革开放不久,父母在村里率先建起了气派的二层小楼,共七间房,我和弟弟每人一间书房兼卧室。在农村,能单独给孩子建书房的人家很罕见。今年春节期间,弟弟回家扫墓,发来了老宅的照片,我将照片配上文字发在朋友圈中,想不到同事、朋友、亲戚、学生纷纷点赞、评论。高中语文老师的评论最精彩——“睹物思人,血脉深情。瓜绵椒衍,世代袭承。耕读传家,永续天伦!”看来,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古训并没有彻底消失。18年前,我就将父母接到城市生活了,儿子几乎没在乡村生活过,弟弟一家也远离了家乡,我们家与耕读传家的祖训似乎也渐行渐远了。
在传统中国社会生活,只耕不读,不过是个可怜的睁眼瞎；只读不耕,无以立世安身、养家糊口；不读不耕,也许只是个遭人厌弃的寄生虫,或可风光一时,不过三代而止。现代社会分工精细,不耕也能立命,但要靠诚实劳动生活,不能做寄生虫,实际上是“耕”的现代体现。不读却无以立身,在知识经济时代,终身学习成为重要的理念,不读书,不学习,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为继,遑论其他!从这个角度看,耕读传家,永不过时。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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