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没上学的时候当然没有暑假。但是,也好像天天都是暑假。我和姥娘住在村子里,印象里没有冬天,甚至春秋都没有,只有漫长的夏天——河滩上一堆堆五颜六色的蚌壳,小心翼翼地摸一摸,手指头上就会有一层薄薄的粉。河岸上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铺天盖地的大眼睛们看着你,全神贯注,不动声色。但是大风吹过来就不一样了,每棵树的头发都变成了惊慌的绿色火苗,眼睛们也恐惧起来,呼啸着:快跑!快跑!姥娘家有个园子,里面全是树,知了们在金色的树梢、我们看不见的空中楼阁里,声嘶力竭地叫。我在园子里发现了一条完完整整的蛇蜕,蛇坐化了,灵魂飘走,遗下了一个空壳。院子里有一间屋子常年锁着门,窗户是纸糊的,我垫上几块砖头站上去,正好能扒住窗沿,用手捅一个洞,洞马上变成了黑色,陈旧的凉意从洞里迤逦地出来。窗前的石榴树开着特别明艳的花,金黄的底盘,托着火红的花朵。
上学后,也有一个暑假都呆在村子里。高中时我的成绩太坏,我妈妈着急了,暑假一到就把我放到乡下大爷家,跟着放假回家的堂姐堂哥一起下地。她说:你要是再不认真学习,就只能天天种地了!
种地需要早起,天不亮就起床,趁着早晨凉快的时间去地里。种地也不是说种就能种的,是个技术活,一开始我的主业只是拔草,堂哥堂姐们给棉花棵打杈。后来棉花瓣儿长满了,我就系上大围裙,一只手兜着围裙,一只手摘花。我觉得堂哥背着农药罐子喷农药的样子很潇洒,但是他不让我打,因为打药打久了会轻度中毒,头晕。
太阳还不到头顶就可以胜利地回家了,充实而愉快。我大娘在院子里裸了膀子,用筷子在大搪瓷缸子里搅和着拌菜。因为累,所以不可能做丰盛的菜,也因为累,不管吃什么都很香。最常做的是青辣椒切成丝,拌上芫荽,酱油香油浇上,配着新麦子做的淡黄色的布满疏松气孔的大卷子。大卷子一蒸就是一大锅,架在院子里砖头垒起来的灶上,用柴火烧。柴火熄灭后还有木头的幽香,这个味道和麦子的清香最契合,淡淡悠悠地浸在一起,随着风四处走。
就这样干了一个暑假的活,我骑着大自行车又咣咣当当回城里了。我妈妈胸有成竹地问:你有什么感想?我由衷地说:我真的好想当一个农民啊!
我妈妈这个资深教育者的算盘落了空。要想知道农民的苦处,一个暑假怎么够呢?一个暑假只够把农村想象成一个乌托邦。
这些有限的农村经验都被我写在了小说《倾车之恋》伍娟的故事里,居然也没有怎么露破绽,只一点——暑假里伍娟回家,她爸爸推着三轮车从大门外进来,车子里放着一堆红薯秧子。一个农村长大的同学说,山东农村夏天哪来的红薯秧子?
不去农村的暑假就没有那么充实了。暑假就是漫长、炎热、无所事事,蒸腾着的虚空。每次暑假一开始,总是壮志凌云——初中有一年的暑假,大早晨起来我兴致勃勃地洒扫庭除,然后在书桌上摆上一溜类似《上下五千年》那样的书,预备假期里大读特读。我爸爸经过时看了一眼说:你读不完的。
当然是没读完,何止是没读完,几乎连一本书都没有读完!暑假开学的第一天总是又懊丧又新鲜,于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奋勇地加入到操场割荒草的大军里,在黏稠的青草味道中洗涤自己,好轰轰烈烈地投入到新一轮的生命浪费中去——今年的这个暑假过了大半,儿子荷包的那本暑假作业揉搓来揉搓去,还是没有做完。每天都要为了磨蹭这个事情批评他,批评的人理直气壮,好像自己从来不磨蹭一样;被批评的人态度良好,但绝不改正。
大学的时候我放暑假回家,有一个重要的身份就是当弟弟的家庭教师。我教起学生来十分严厉,我弟弟完成不了任务就会挨打。前两天抱怨起荷包磨蹭、学习习惯不好,我弟弟精神一振,抓住机会挖苦我:你揍他呀!
和我弟弟一起度过了不少暑假。他小的时候不长个子,我家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我就指挥着他一遍遍地跑到树底下跳起来,去够最低的树枝。夏天那么热,他也不偷懒,兢兢业业地一遍遍地跑跳。我弟弟真是个老实孩子,运气不好,晕车晕得厉害,连火车都晕,哪里都不敢带他去。后来大人们冒险带他去了一次曲阜,来回吐了两路,挣扎着回来了。曲阜被我弟弟恋恋不舍地说了很多年。别的小朋友说北京……我弟弟说:曲阜。别的小朋友说上海……我弟弟说:曲阜。还好那时候大家都不太有旅游的习惯,也没有朋友圈,要不我弟弟肯定会被气哭的。
这个暑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大半,和以前我小时候的暑假、我大学的暑假、我结婚后的暑假一样,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做,新鲜事是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和荷包吵一架,不知道怎么就拌起嘴来了,不知道怎么又和好了。
我婆婆经常说:孩子见了娘,没事哭三场。小时候在姥娘家住的时候,周末我妈骑自行车去乡下看我,我见到妈妈总是半哀怨半羞涩地不搭理,等她走了又大哭着一直追到村头,要我姥娘连哄带劝地拉着手带回来。回到家里抽搭着坐到灶头前,我姥娘一边教我用麦秸秆掐着辫子,一边细声细语地和我说着话。特别朴素原始的感情好像就是这样的:又爱又怨。没有怨的话,爱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不怨,也就不爱了。
荷包昨天晚上睡晚了,今早特地晚了半个小时叫他。好不容易叫醒了,起床气大得很,睁开眼睛看见我就开始又扭又蹬腿地哭,哭了一身汗,高兴了,笑嘻嘻地撅起小屁股求打,然后起床吃饭去上围棋课了。
这个暑假雨真多。到了秋天济南一定又会变得特别好看。在地下储存了一个夏天的水叮叮咚咚涌上来,一个又一个的潭子都满了——有的是蓝色,有的是绿色。
(本文作者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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