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学利
他已去世多年,但在我的心里他并没有走远。
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父亲也曾是他的学生。他教了一辈子的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教书匠,但身份却始终未变,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民办教师。他是真正的孩子王,因为他一辈子只教过一年级,从不跟班往上走。村里的每个孩子都一定经过他的班,他教了一茬又一茬,“桃李满天下”。我就是他其中的一个“小李子”,时常忆起那春天里的故事。
生产队那会儿,教书也能挣工分,但后来分田到户,他们家可就苦了,地里的活他一点也顾不上,况且工资还是那么几十块。他毫无怨言,媳妇心里明镜似的,谁让他爱这一行呢,辛劳就自己扛吧。别的高年级的老师有时还能让学生帮忙收收秋,替补一下;他却不能,因为他是最小班的孩子王。
文化水平有限,他有自知之明。他说,他不求别的,他只希望用他浅显的知识,帮孩子们一一打开通向知识殿堂的大门。于是他努力践行自己的诺言,一辈子只与拼音字母打交道。简单的字符重复千遍也不厌倦,一遍有着一遍的情,一遍含着一遍的意。他字正腔圆,声音宏亮,教室里每一个角落都回响着他的醇厚的音色。那间低矮的老教室就是他的第二个家,自己擦黑板,自己扫地,而且是在孩子们全部离开教室之后,他不想让粉笔末和灰尘落在孩子们小嫩芽似的身体上。
父亲跟他上一年级的时候,他还年轻,也有机会干别的,学别的手艺,听说他外祖父是一位有名的针灸师。可他毅然选择了当这孩子王,一干就是几十年。当我跟他上学的时候,他已年过半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一个串乡做小买卖的外地人说,周围几十个村子,就我们村子的人说话好听,字正腔圆,咬字清晰。我思来想去,那肯定是他的功劳了。村子大多数的后生都出自他的门下,与众不同,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大概是他的最后一届学生了,因为他不久生病了,是胃癌晚期,术后他不得不离开心爱的讲台。按村里的辈分,我该叫他爷爷,但在街上遇到,我依然喜欢喊他老师。他更欣喜我如此称呼他,这样一个简单的称谓,让他满足又快乐。面黄肌瘦的他经常溜达到学校,走过他曾经任教的老教室,踌躇不前,仿佛教室里上课的那个老师只是替他几节课,他的病并无大碍,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弥留之际,村书记校长围坐在他的病榻前,大家眼含热泪,请他放心,一定把村里的孩子教好。此时他已不能说话,示意拿过纸笔,他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母:a,o,e……
上次回家,听说村里的老学校要拆迁,其中就包括那一间永远定格在一年级的老教室。我赶紧跑去观看,那间老教室的门窗业已拆掉,形成了两个大黑洞,特别吓人,像死不暝目的人的眼睛。他今若在,将有何感?我凑过去,扒屋的人叫我小心。我想,他的唯一的寄托没了,魂当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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