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莹
从前啊,家家穷。
小安子家比一般人家更穷,因为孩子多,年龄挨肩儿,都上学,妻子又常年有病,缺劳力。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小安子嘴馋,好吃懒做,吃两不管三。小安子语录:“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再操兑。”“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豆腐就是我的命,见了肉连命也不要。”
从年头到年尾,小安子穿的衣服最烂,夏天露膀子,冬天露棉花。他和别人一起走,不论逛大街,还是串胡同,那些家犬野狗放着别人不咬,都喜欢追着小安子呲牙蹦高,汪汪叫唤。面对狗儿们的热情,小安子提根棍子,一边舞扎,一边自嘲:“你看你看,连狗都对我这样亲热!”
有一阵子,小安子当了贫协主席。他贫得出类拔萃,全村没谁能比;当这干部,算是实至名归。村里有台红灯牌收音机,据说是大跃进时上级奖励的。红灯闪来闪去,很快就闪到小安子家里去了。只要小安子在家,戏匣子一天到晚嗷嗷说唱。八个样板戏、最高指示、两报一刊社论,四邻八舍都听得清清楚楚。妻子是良家妇女,一个大字不识,有时免不了心疼播音员,便问丈夫:“里面的小人儿长得啥样啊?成天不吃饭不喝水,怎么还有这么大嗓门儿?”小安子笑笑,瞒哄妻子:“他们的个子跟火柴棍一般高,饭量有限,我经常往里面塞小米。”妻子心善,劝丈夫:“别光让人家吃素,你也给人家点儿肉吃。”小安子说:“你没见我刚才剔牙,把剔下的肉末都喂给他们了吗?”
养鸡,是穷苦人家的小金库。生产队分红像天边的彩霞,遥不可及;没有额外收入的农户,平素里打油买盐,就指望鸡腚眼儿下蛋。小安子家也养两只母鸡,可是鸡蛋难以攒下,因为小安子经常背着老婆偷吃。后来老婆发现了玄机,就将鸡蛋坛子藏进柴火垛。有天,小安子实在馋不过了,就捂着肚子,歪鼻斜眼,呼儿嗨呦呻吟起来。妻子吓得嘘寒问暖,小安子说:“大夫说我营养不良,胃穿孔了。”妻子急火火要找人送他去医院,他连连摆手:“去医院就得开刀,那可就要命了。大夫给了个偏方,用大葱炒鸡蛋,再加上一个猪肚子,三服吃下去准好。”藏在柴火垛里的鸡蛋,不情愿地被端上饭桌,伴着猪肚填进了小安子的肚子。这个“偏方”,不仅治好了他子虚乌有的“胃穿孔”,而且成了包治小安子百病的灵丹妙药。
小安子最喜欢的吃食,是猪蹄。当街有家供销社饭店,经常可以看到小安子光顾,有时还会带着最疼爱的小儿子一起来。爷儿俩啃猪蹄不讲究,从不上桌,一人捧着一只酱猪蹄,蹲在门后头,一气儿啃完。然后将油光光的嘴唇胡乱一擦,起身便走。小安子丝毫不担心儿子向母亲告密,因为有约在先,如果事情败露,以后的日子只有地瓜和高粱面,啃猪蹄就成了难以再现的黄粱美梦。
真正让小安子名声大噪的,是一次吃酒席。他的一个表弟结婚,送来请帖。表弟结婚那天,下起了雨。小安子戴上一顶破草帽,骑上一辆既无铃铛也无挡泥瓦的破自行车,掐着钟点出了门。谁知路上泥泞难行,小安子跌了好几跤,滚了一身泥水,胳膊腿都擦破了皮。十几里沙土路,比预计用时超了个把钟头。等到浑身湿漉漉的小安子狼狈入座,喜宴近乎尾声。同桌的老表亲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面上的荤食素菜,大都盆干碗净,只剩鸡骨鱼刺。表亲们的笑脸,此时被酒菜熏蒸得如红烧肉一般油光瓦亮。他们一同欠身,热情地招呼小安子,询情问故。想想自己一路周折劳顿,再想想刚花掉的三块钱礼金,小安子又气又急,肺都要炸了。恰在此时,喜宴的压轴“大件子”——粉蒸把子肉端上了桌。小安子气壮肝胆,急中生智,赶忙将破草帽塞到长凳下面,起身端过“大件子”,颇有礼貌地冲老表亲们点头致意:“你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我只好迁就着吃这一个菜了!”一阵风卷残云,肉尽汤净。小安子伸出巴掌,惬意地抹抹油嘴,再次微笑着点头致意:“兄弟我还有急事,就不陪各位了!你们慢慢吃喝啊!”在大家瞠目结舌的注目礼中,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再次斗志昂扬地冲向风雨。
小安子是小名儿,其大号名讳少有人知。小安子已经作古多年,坊间偶尔还能听到有关他的传说。熟识他的人都说:“小安子啊,嘴子好,能说会拉,一辈子吃香喝辣,有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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