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力
现在有些网络大咖,每天文字产量不小,甚至嫌写得慢,直接用嘴说,喋喋不休。今人喜欢挣快钱,顺势喜欢读快书,让别人替自己阅读与思考,告知现成的浓缩体会,省略过程,直奔结果,好像很长学问。浮躁构筑了对网络说客的需求。意见领袖们有多少值得留意的观点?天天量产,日日更新,维护这样的节律,其实挺累的,再博学的人也有山穷水尽甚至理屈词穷的一天。网太庞大,人太渺小。大得无边,小得可怜。于是“论道”成了公司化的组织行为,思想就成了生产线上的商品。正如王夫之所说“文章本静业”,不能太热闹。围观那些煽情话题与即时思考,不如安心读典。
唐代文人刘知几提出“务却浮词”,对可有可无的表面文字不以为然,批评《史记》用词不利索,连司马迁都不入其法眼。中国语言非常丰富,也非常简练。联合国的多语种文本,数汉语最薄,方块字省纸,虽然学起来费事,功夫更在落笔之前。刘知几赞赏“晦”之美丽,不是晦涩,而是含蓄,言外之意更有趣。“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把所有的话都说尽,就没了想象空间,别把读者当傻子,他们懂的。
我曾经为博士论文拜访一位名家,他听我介绍了好半天才反问:你的论文写那么长干什么?点灯熬油地弄了几年,只得到这一句指导,我当然不满意了,但他再说时,还是这句话。后来读了该学者的文章才知道,此话是其一生的体会。他说年轻时怕文章写不长,拼命朝里塞东西,年龄大了怕文章写不短,拼命朝下删东西。我们这些懵懂后生无法立刻理解,到了年纪大时才开窍。大书的确有些转来转去的文字,显得厚重；短文必须一针见血,容易露出马脚。老了不是没话说,而是对废话敏感了,说废话也费神,索性闭严嘴巴多休息一会儿。人在咽气的那一天话最少,活了一辈子,可说的事情很多,但语言成了多余的东西,撒手人寰,就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话。这生死体验有宗教情结。最近读到一位英年早逝的学友的文章,对他获奖的等身著作没什么印象,倒是行前反思人生的微文振聋发聩,他较一般的人话多,离世时也如此,但跟先前比,精到得可以了,只是晚了些。逝者为大,愿他在天堂无言。
我的职业是码字的,不但写一句有意义的话很吃力,就是写废话也不容易,废话也是话呀,总要有闲聊的本事,可惜我不擅长谈天说地,只好慢慢酝酿。时尚写手们的洋洋洒洒让我望尘莫及。本人天生只有些慢能力,如果这也叫能力的话。我时常自我解嘲:顿悟是悟,渐悟也是。
作家赵树理认为,能写成“鸡叫,狗咬”,就不要写成“鸡在叫,狗在咬”,成熟的作家惜字如金,尽管按照字数拿稿费。北宋欧阳修的名篇《醉翁亭记》开头原来很长,后来只留了一句“环滁皆山也”。如果是现代汉语,还可以省去那个“也”字,更干净。世界上最短却包含充分信息的对话是法国作家雨果与出版商之间关于《悲惨世界》的问答,雨果询问审稿结果,信上没有字,只有一个标点符号“?”,出版商很快回复了,也只有一个标点符号——“!”。此时无字胜有字,把话省没了,留下的是经典。
贺拉斯把文章中卖弄辞藻的段落称为“大红补丁”,补丁后面就是破绽。我年轻时爱攒漂亮词儿,见一个抄一个,不时地用进文章。后来发现它们多是赘肉,下死手割舍,文面会清爽许多。贴切了就生动,不是故意挤出来的文字就有文学意味。我们读《诗经》时,感受不到那个想拼命炫耀词汇的诗人。“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正如苏轼所说“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中文词汇太丰富了,像中国食品一样,小心营养过剩。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明威推崇的“电报体”作品文风清新,他喜欢“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将文字“乱毛”修剪干净,写出来的是剩下来的。他有一个恰当的比喻,美文像座冰山,八分之一在水上,八分之七在水下。说出来的不多,没说出来的多,不写什么比写什么更重要,精彩不仅在文字里,更在文字外。记者问海明威成功的秘诀,他说,站着写,而且用一条腿站着。怕累吗?那就赶快结束。
唐代诗人贾岛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何等艰辛?何等感动?我虽没有这样的耐心与情怀,但是也在努力催动自己的言说有些亮色。锤炼字句是不断的否定过程,那些当时的兴致之笔,在冷处理一些时日后重读,常常变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初以为文字放久了也会变质,实际上原本质量就不高,只是写作当场心气正盛,所以自鸣得意。
季羡林说他最满意的东西都是70岁以后写的,沉默了几十年,该说的话一定有重量。人的秋天,也是地的秋天,果实熟透了,自然甘甜。春夏的半成品青涩,因为生长期不足数,大棚里的东西变了味道,因为颠倒了自然循环。现在的许多时尚文字窖藏不充分,致使泡沫太多,再大的气泡也只能挺一会儿,挨不到秋天。所谓的文化快餐,快写——快读——快扔,满足瞬间娱乐,不重视精神深处的长久愉悦,缺乏对核心内容的反复探究,“面”大“点”不深,速度代替了深度,信息代替了思想,这是一种文化倒退。“致知”永远高于“博知”,知多了很好,知透了更好。
(本文作者为青岛大学教授)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