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有一天翻到了一部德国电影《一夜到永远?》,片名里居然有个问号,那么就是要探讨“一夜”和“永远”的关系喽?有点好奇这部片子是怎么论证这个命题的,所以虽然不好看,也总算捏着鼻子看完了。
女主是个40+、接近50岁的女科学家,男主是二十多岁靠赌博为生的扑克手,两个人在旅途中相遇,有了一夜情。女主的意思是从此我继续过我中老年人的靠谱日子去,男主你就继续你年轻浪荡的生活吧。但是男主竟然一路追过来了。女主倒是单身,但是和一位同龄的男同事有固定的伴侣关系。第一步,她需要在男同事和扑克手之间做一个选择。显然,男同事是一个靠谱的伴侣,但在荷尔蒙和突如其来的譬如“来自内心深处的呼唤”之类情感的夹击之下,女主忽然丧失了理智,用凄厉的呼喊召唤回了即将去南美流浪的男主。
这个戏剧化场景,我看的时候感觉略尴尬。这就是满足中老年女性的玛丽苏片子啊。紧接着一转场,来到五年之后。两个人还在一起,相亲相爱,扑克手也早就变得靠谱了,成了梳着油亮大背头的投行公司精英白领。当然,噪音也有一点,比如女主工作的研究所因为女主和男主的关系而对她不够信任……但显然这不是最主要的矛盾。最主要的矛盾是创作者精心设计的、为之感到十分得意的、非常渴望告诉观众但又没本事通过事件表达出来的……某种事物,所以他们造出来一个新的角色——男主的父亲来当传声筒。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的男主父亲对女主说:“我觉得你们的问题不是你比他大,你不能给他生孩子,而是……你自己都不确定这件事。”创作者的意思赤裸裸地通过角色的嘴巴说出来,这事挺傻的,也难堪。扮演男主父亲的角色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相当不自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传声筒。
果然,紧接着来了一轮矛盾的小高潮。研究所因为女主看起来不甚靠谱的伴侣关系撤销了让她做负责人的任命,而当她沮丧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男主竟然在和一大群年轻人聚会狂欢。两人大吵一架,男主离家出走,当然,过了几天又和好如初,甚至买了婚纱准备结婚。此时,一个女孩来找男主,肚子里带着他们吵架那夜的附属品,一个胚胎。尽管男主不情愿,女主还是和他分了手。
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就更让人尴尬了。五年之后,女主一直单身,男主也单身,但和一夜情女孩分担看娃的责任。怎么才能从“一夜”到“永远”呢?已经完全技穷的编剧只好让常用的车祸梗上场,女主车祸昏迷,在昏迷中一直都沉浸在和男主的美妙爱情里。她奇迹般地醒来,两个人奇迹般地走在了一起。她对男主坦白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我一直在等着(你出轨)这件事情发生。”男主尽释前嫌地说:我想跟你一起到老。女主历尽沧桑地说:我已经老了。男主满怀爱恋地说:你一定要抢下一句吗……
啊,苍天,我终于看完了这么一部乏味的电影。大女小男的故事不好讲。就我的视野内,所看到的最体面的大女小男的故事,是《钢琴教师》。这个最体面的故事,讲述的是最不体面的事。将一件不体面的事讲述得如此冷静细致,充满疯狂而理性的力量,真是了不起。简单来说,这个片子讲两性之间的博弈,以女性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这个失败非常之惨淡、绝望如极夜,因此也极其有力量。《钢琴教师》的开场和《一夜到永远?》很像,都在描述青年男子对优雅知性的中年女子的爱慕。这个爱慕正常、蓬勃、健康,但是钢琴教师艾丽卡可不像《一夜到永远?》的女主那样简单到脑残、简单到大脑永远僵死在十八岁少女的身体里。艾丽卡陷在和母亲互相控制、互相需要的关系里,她只能通过自残、偷窥、被虐来获得性满足。送上门来的十七岁英俊少男对她有着欲望,而她不停地打断这个欲望,企图控制他、修正他,让他用自己所需要的方式满足她。女主不是天使,男主不是天使,没有人是天使,每个人都是其他人的地狱。当男性的欲望不断受阻、尊严一再被羞辱之后,他毁灭了她,也在如此青春的岁月里,提前毁灭了自己。
当然,并不是说残酷的故事才高级,甜蜜的故事就浅薄,对于电影来说,一个故事的好坏,取决于故事是怎么被讲述的。《钢琴教师》里各种耐人寻味的细节比比皆是:片首还不相识的女主及其母亲、男主都要上楼去参加私人音乐会,女主和母亲进入电梯,并且毫不犹豫地将男主关在门外。男主于是跑步上楼,上升的电梯和跑步的男主反复地彼此交错,暗示着两性关系的博弈、两性权力的升升落落。在私人音乐会中,男主和女主交谈的镜头景深处,缓缓走出女主的母亲,三角的人物构图顺手刻画出奇特的人物关系的本质。片尾处彻底失望的女主,在狠狠给了自己一刀之后,带着流血的伤口走出演奏厅的大门。那大门的栏杆就像是由钢琴的黑白键组成的无边际的牢笼。
是这些细节让一部电影变得体面、高级,看完还可以绕梁三日。讲述永恒真爱的故事让人觉得时间漫长无聊、空虚乏味,而讲述这么残酷的故事的电影却让人陡然感觉人生苦短,克服千难万苦也要活得久一点,好去更多地享受和玩味这样的艺术盛宴——想来也是有趣的事呢!
(本文作者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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