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书的回忆
2017年09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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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宽叶
  风远远送来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我想,影壁墙前的栀子花应该是开了。
  回到乡下老家,转过影壁墙,院子里的情景让我很是吃惊:满院子满地都是书,一本本,一排排,一列列,摆满整个院子,只留出了窄窄的过道。风吹过来,书页波浪般哗哗翻动,阳光打下来,“波浪”有点炫目。泡桐淡紫色的喇叭花悠然飘落,钻进翻动的书页里成了书签。
  母亲从书堆里站起来,挪开小马扎,摘下老花镜,慈爱地笑着说:“我给你晒晒书。”
  结婚前积攒的两大橱子书我都搁在了老家,没往城里运。母亲主动担起了保管的重任。兄弟姊妹来拿书看,母亲都牢牢记在心里,及时催促他们按时归还。街坊邻居偶尔来借,母亲一概委婉拒绝,她的借口永远是书橱钥匙不在家,在城里。
  母亲上过“文革”前的扫盲识字班,认识一千字左右,已经够用了。舅舅是文盲,出门举步维艰,由此母亲深知读书的紧要。家里支出用度再紧巴,只要我说买书,母亲总是东挪西凑及时给我。打小,农活再忙,只要我在看书,母亲绝不会派我干活。在她眼里,儿子看书学习是天下第一大事。母亲在和左邻右舍闲聊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说一句:我儿子在看书呢。母亲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我是村里屈指可数考上学、跃过龙门的农家子弟。
  午后,我和母亲一本一本翻过书来,再晒晒封底那一面。母亲笑道:“我看看我的宝贝儿子看什么宝贝书。”说着拿起一本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翻开扉页上我的淘书小记念起来:“在暮色苍茫里漫步辽宁师大校园,于樱花树影里邂逅小书摊,一腼腆女生处理旧书,遇此书,半价购之乃去。1994年4月16日晚于大连。”母亲翻了一下,说看不懂就放下了。又拿起一本薄薄的白皮书《乡愁的理念》,是董桥的,照例还是先念扉页我的购书小记:“逛大学扎堆的济南文化东路,往来皆年轻面孔,间或遇到面熟之老学生,颔首微笑。路东段三联书店济南分销店购董桥《这一代的事》及《乡愁的理念》,久慕董桥文名,今足愿矣。1992年6月2日。”母亲慨然叹道:“儿子啊,原来你跑了好些地方啊,我都不知道,你也不说,也好,省得我记挂着。”母亲逐本翻阅着,轻声读着书上的小记,几乎每一本都有来历,都有故事。母亲拿着刘以鬯的《酒徒》咯咯笑着喊我过去细看。原来是多年前一帮书友聚饮后去市水利局庄君家小坐,趁庄君去沏茶的机会,我们几个书友纷纷去她的书橱前窃书,我一眼看见《酒徒》,便抽出来藏到了包里。回家后打开,见扉页上有庄君龙飞凤舞之小记:“老贺赠王书一捆,王大醉,余抽出几本匿包中。余亦大醉,半夜醒来,探手入包,书尚在,安心睡去。”一本我送出去的小书,在辗转了近十年后,居然以“窃”的方式重回我的手上,真是奇妙。整个下午,母亲一直笑个不停。
  那个初夏,栀子花氤氲的香气里,我和母亲坐在书堆里,一本一本翻晒我喜欢的书。母亲用棉布仔细拂拭着,娘俩漫无目的地聊天拉呱,光影在从书本上抬头低头的瞬间消失。栀子花开的时节,天已经有点热了,母亲用手背拂了一下额前的发,冲我一笑,她的白发斜刺里探出来,让我心惊。多年以后,临近春节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时候,母亲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母亲走了,家就空了。那两大橱子书我经常摩挲、翻阅,心里时时蒸腾起无尽的思念,因为每一本上都留下了母亲的手印。
  影壁墙前的栀子花再也没有人照看了,不久就枯死了,一大丛灰黑的枝蔓,兀自空守着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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